黄濑哑然。他只是了解甚少的局外人,但也觉得,以白鸟和赤司之间的羁绊,赤司恐怕没办法真的和白鸟做普通朋友。就算是白鸟自己,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目标,开始了新的人生,但是真的能坦然地、毫无顾忌地把赤司和诚凛的队友们、班级的同学们划等号吗?
“嘛,总之,”他道,摆出个笑脸,戳了戳白鸟的脸颊,“不管有什么要烦恼的事情,都等到从夏威夷回来后再说吧?”
白鸟在夏威夷的拍摄工作只两天就结束了,北野又请摄影师给黄濑拍了几组照片,打算收纳到黄濑下一本写真集里。两个人的合照也有,虽然大概率不会在单人写真集里收录,但北野说以后也许会用得上。
之后经济团队和摄制组按原定计划回日本,黄濑给北野打了申请,把他和白鸟的机票改签到两天后,留出的这两天时间是两人没有任何工作安排的小假期。当晚他就迫不及待地搬进更有情调,当然价格也更高的度假旅馆里。
套间采光很好,窗帘拉开就是面向大海的落地窗,附带的泳池在落日余晖里闪闪发光。
黄濑陷进帷幔下的大床里:“阿拉——只有一张床啊——”他发出苦恼的声音,“小白鸟会不会对我做些不好的事吧?”
一副好像这房间不是他订的样子。
白鸟笑了一下,伸手推了一把壁炉后面的木墙,隐形门推开,露出另一个房间。
黄濑扫兴,手肘撑着床:“什么嘛,小白鸟原来来过这里啊,我还以为可以逗逗你呢。”
“小的时候来过。五岁左右。”白鸟道,“内饰变了很多,以前这里还不是隐形门,但大的格局没变。”
“这样。和小赤司?”
“不,和双亲。”
“家庭旅行啊,”黄濑感叹,“这么说起来,像是氛围很好的家庭?”但他见过宋教授,也从白鸟的形容里感受过她父母间紧张的关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果然白鸟道:“那是唯一的一次。妈妈提出的。”她想了想,“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她的抑郁症大概好转了一些,是想要修复家庭关系吧。”
那年宋教授和白鸟父女一起来了日本,探望丈夫这边的亲戚,这是除了白鸟上次住院外,她印象里唯一一次母亲来日本,但那次访亲因宋教授和公婆紧张的关系戛然而止了。白鸟家虽然有些混血的基因,但说到底是非常传统的日式家族,这一点在白鸟的祖母身上体现得最为彻底。她向来对宋教授这个不肯改姓的外籍儿媳不满,在白鸟凛还没断奶时就去外地工作更是加剧了嫌隙,于是甫一见面,她就当着白鸟的面责备和挑剔儿媳,用那种居高临下古板刻薄的语气,说,已经结婚的人,穿这么过高的鞋跟太不像话,没有身为母亲的样子。第二天宋教授专程去买了更高的鞋,没有在玄关处脱鞋,而是直接穿着进了和室,鞋跟在木地板上落下的声音像挑衅一样把说教都刺了回去。
总之,在日本的停留时间被迫缩短,假期剩下的时间,宋教授就提出,反正免签,要不要来夏威夷度假——白鸟到现在这个年纪才想明白,那时宋教授确实是抱有很大的诚意去改善疏离的夫妻关系,也是认真地想要承担母亲这个角色。
黄濑道:“她失败了。”
“是的。到夏威夷的第二天她就提前回美国了。”
“工作很忙碌呢。”
“不是那样,”白鸟顿了一下,“是我跟她说,我不需要她这么做,她这么做没有意义。”
黄濑愣了一下:“为什么?小白鸟,不是应该很期待吗。”
白鸟没回话,望着落地窗外的海出神,似乎也在回忆。
“小白鸟?”
“……那个时候,”她略有些艰涩地道,“有人跟我说,父母为了我,很辛苦地在勉强自己和牺牲自己,我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负担——大概是这种话。”
黄濑先是怔住,然后猛地看向白鸟,眼神渐渐变得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有人,对五岁的孩子,说那种话?”
白鸟沉默的间隙,黄濑紧跟着问:“小白鸟那个时候已经认识小赤司了,是不是?”
白鸟飞快地道:“不是他。”
“我当然知道不是小赤司,但是,那也是和他有关的人——”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通顺了,过去黄濑无法理解的白鸟对赤司畸形的、病态的、献祭一般的寄生。
“凉太。”白鸟打断他,“都过去了。”
旅馆如今的软装已经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样子,确实是过去了很久了,久到很多事情都已经无法弥补。
白鸟也不知道,如果那次家庭旅行能够最终成行,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率她的父母也许还是会渐行渐远,毕竟他们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因为短暂的爱情试图碰撞,最终也还是要失败;但也有可能,微小的可能,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的不是家教和保姆,不是储蓄里虚长的零花钱,而是一个家庭。
她的人生,在她对所有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被强行推入另一个轨道。
“拥抱。”黄濑坐在床上,向白鸟张开怀抱。
“谢谢、但是不需要了。”
“谁说是要给小白鸟拥抱啦。”黄濑道,“女朋友小姐来抱抱可怜的凉太吧。”
他伸手去拽白鸟,白鸟笑着挥手往后推,退到地毯边缘时因为微小的高差踉跄了一下,然后被黄濑一把拉到了床上,在弹性极佳的床垫上弹了两下。黄濑和她面对面侧躺着,他的脸近在咫尺,金色的碎发后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
“很多事情还不习惯,也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知道哟。”他伸手整理白鸟乱掉的头发,“但是没关系,这是小白鸟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嗯。”白鸟笑了。
白鸟慢慢转身平躺,望着天花板上棕榈编织的装饰:“还没跟你说过。“
“‘谢谢’吗?——无聊,说过很多次了哦。”
“不一样的。”
这段时间,因为“坦诚”的约定,好像越来越习惯和黄濑倾诉,无论是日常的琐事,难以启齿的心事,甚至是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这次也是,好像非常自然而然地,就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了他。
“这种,总是能够被人接住的感觉,真的太好了。”白鸟说,“谢谢你,凉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