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食被宣入殿的时候,凤鸾殿亮如白昼。
沈君雁正倚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半阖着眸,宽袍广袖下把手上的碧玺手串拨得噼啪乱响。
“说。”
即便是听见了玉食进来,她也没有要抬眼的意思,隐约颦着眉,鸦黑的长睫在苍白如纸的面庞上笼住了一小片阴影。
面色惨白掩不住眉目昳丽,偏偏朱唇又是异样的潮红,额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李长御所言确实不假,陛下这样子,一看就是又发病了。
玉食恭谨地垂首,行跪拜大礼,不敢再多看。
身侧的宫人安静地收拾了方才的碎瓷片下去,又端了刚沏好的热茶上来。
“回禀陛下,这五日来,虞将军下朝之后便天天居于府中,并未有何异动。而虞三小姐...也没有任何行为不妥之处。”
她顿了顿,“虞三小姐近五日来,只有一次外出,是去其姨母府上拜访,与虞家的表小姐说了两句话。”
“表小姐?”
玉食道:“回陛下,是虞三小姐生母的家姐膝下的女儿,姓言,家中行商,是个商贾世家。”
“可有说了些什么?”沈君雁问。
“...回陛下,虞三小姐只是去道别,不过言小姐与她讲了不少陛下您在京中的...流言。”
...比如您砍了不少臣子的脑袋,挂在城墙上,诸如此类。
然而这话她可是万万不能说出口,毕竟这种话,就算只是代为转述,那也是对陛下大不敬的。
玉食低着头,正谨慎斟酌着用词,忽然听得沈君雁手中碧玺手串劈啪的脆响,似乎停了短短一瞬。
也就是一息之间,随后复又响起,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她的错觉。
“然后呢?虞三小姐听了以后,作何反应?”
沈君雁倒是没再追究具体说了何事,冰冷的声音自上头飘来,依旧平静如古潭枯井,无波无澜。
玉食忙道:“回陛下,虞三小姐倒并未有什么反应,她只是说...”
“说什么?”
“...虞三小姐说,无论流言如何,她觉得陛下是个好人。”
玉食绞尽脑汁地概括了半天,终于憋出这样一句话。
毕竟虞轻鸢说的东西太多,涉及到的事又太具体,例如城墙挂人头什么的,要是真的具体一一道来,那方才陛下不予追究的恩典,可就白白浪费了。
“朕是个好人?”
玉石相碰之声戛然而止,沈君雁陡然抬眼,凤眸微眯,眼底黑沉沉地盯着玉食看,“她当真如此说?她都没有半点害怕?”
京城里的留言大约有哪些,传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就算十二不说,她心里也清楚得很。
若是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知道,那她这个女帝岂不是白白经营了这些年。
她知道,而且从不制止,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她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让那些各怀鬼胎,倚老卖老,心思诡谲,想要犯上作乱,取她而代之的家伙们,只要一提到她沈君雁这个名字,一想到她那些残忍阴私的手段,就会发自骨血里泛起恐惧的战栗,盛夏酷暑都暖不热的恶寒。
她其实根本谈不上好女色,只不过是更加厌恶男子。
虽然将那些美人抬入宫里时,她确实是都别有目的,不过就其本身而言,那些美人确实个个都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各有千秋。
只不过,她们看她的眼神可远远算不上盈盈秋水。正相反,无不是厌恶的,恐惧的;抑或者是憎恨的,欲生啖其骨肉而后快——又或者是,曲意逢迎,假意讨好,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而每个眼神都透露着对她这样一个冷血怪胎的畏惧。
所以,她几乎从不踏足后宫。
而虞轻鸢这个人——
她忽然冷笑一声。
“无知者无畏。”
玉食只敢垂着头,却莫名从那笑声中听出了不少愉悦。
“起来。”
殿内的安神檀香依旧袅袅,不过气氛较之方才,隐隐松动了不少。
沈君雁瞧着低着头的玉食,沉吟半晌,似乎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虞三小姐,很不错,朕喜欢。十二,以后虞怀的事,朕自有打算,你好好跟着虞三小姐即可。”
玉食不敢多作他想,躬身拱手:“十二领命。”
沈君雁点点头,瞧起来脸色好了不少:“去吧。”
“十二告辞。”
玉食行礼,刚欲转身离去,忽然又被沈君雁叫住:“且慢。”
“陛下还有何吩咐?”
沈君雁提起手上的朱笔点了点她,问:“朕方才想起,还没问过,她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字?”
玉食一愣,想了想:“虞三小姐管卑职叫玉食。”
“...锦衣玉食?这都什么名字。”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珠光宝气的商贾气息,难登大雅之堂,一个字,俗。
沈君雁揉了下额角,一言难尽。
当代世家贵女最喜欢讲究的就是一个风雅,连一个丫鬟的名字都必定要弄一些岸芷汀兰之类的意象,方显格调。
光看一个锦衣倒还没什么,可这玉食,实在是...。
不过据她所知,虞轻鸢确实是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这也不奇怪。如此直白,倒也显得比之前抬进来那些个可爱不少。
玉食傻站了半天,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小心地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罢了,既然是她起的名字,你以后又跟着她了,那就叫这个吧。”
沈君雁摆摆手,“横竖十二也不是什么正经姓名。以后既然有了名字,那朕也如此叫你,记住了?”
玉食闻言,心头一震。
“卑职领命,卑职以后就唤作玉食了。”她郑重施礼。
*
自从那日从凤鸾殿归来后,玉食侍奉虞轻鸢是越发地尽心尽力了。
暗卫都是说一不二指哪儿打哪儿的主,虽然她这个人情感上有些迟钝,不过原先平日里躲在暗处,做这差事最重要的就得先学会察言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