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缺的梦里就有一个。
小小的,瘦骨嶙峋的,五六岁孩子模样,像那种即将被饿死的孩子,身上已经没有一分肉了,肚子却异常地鼓涨着,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四处游荡。
李不缺倒不怕它,只是觉得看着不舒服。
尤其是那魇,还长着李不缺小时候的脸。
李不缺本没有把它当一回事,直到某天,在人群中一晃神看到了魇的身影,事情才变得不妙。
这玩意开始在现世显形了。
它蹲在路牙上,把老鼠塞进了嘴里。
『魇』这种东西,在很多门派的书籍中都有记载。
它不像妖,生于天地,也不像魔,应魔气而生。魇是自人心而出的怪物,它本没有形体,并不存在,也就无法被驱散。跟那些有着外向攻击欲望的妖魔鬼怪不一样,魇的最终目的就是杀死宿主。
大多数门派的记载里,『魇』一旦开始显形,事情就会变得极其麻烦。
这玩意既危险邪门又难以捕捉,随时可以逃回梦里,而魇一入梦中就如虎入山林,一进去便难寻踪迹。
显形之后,魇会靠着汲取宿主的生机来维持形体的存在,二者之间以生机做连接。这种时候无论你怎么处理,都必然会伤害到无辜宿主。
很多修士一遇到魇就束手无策,但李不缺一点不急。
趁着晚上被丢进魔界的时候,顺手就把魇流放到魔界去了。魇是邪门,但魔界比魇邪门的东西多了去了,
它站在混乱的魔气风暴里,空洞的眼睛远远地看着李不缺。
『娘亲。』它喊道。
李不缺眼角抽了抽,然后转身就走。
可没走出多远。
好像有一只从过去射来的箭突然击中了她,让她鬼迷心窍地回了头。
直到把这只魇从风暴里带回来,李不缺依然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才干这种事。
她清楚地明白,这魇将来一定会惹出滔天的祸事,因为能从她的噩梦里生出来的,一定是个扭曲的怪物。而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法下决心把魇干掉。
于是李不缺破天荒地,花钱找了个熟识的散修,让他去杀魇。
这散修名叫汤平,无门无派,全靠天然根性修行,因此也不守那些正派修士的规矩,很是世俗。平时收钱办事还贩卖些修仙界的消息,李不缺光顾过几次。
对方一开始觉得李不缺是过来寻他开心的,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
然后李不缺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
年轻修士不耐烦的表情瞬间丝滑地转变成了谄媚。
正所谓有钱不赚王八蛋,汤平收钱办事,当晚就拿好家伙事,去李不缺的梦里捉魇。
但最后是狼狈而逃,退了全款,还落下点精神创伤。
“鬼差,我要是这辈子修行卡住上不去了,就全得赖你。你那是梦吗?那不是活地狱嘛!拿出来直接灌别人脑子里能直接把人干废了。不是,你们魔修的梦都这么吓人的?你天天都在想啥呢?”
总之这活他是干不了了,他本以为魇是最危险的,结果比起魇,她的梦境反而才是真正极度危险的对方。
汤平的话给了李不缺一个很好的灵感。
『把记忆拿出来直接灌别人脑子里。』
想读别人的记忆感受不容易,但能够让他人感自己所感,见自己所忆的灵思术却很简单。这种法术平时一般只被用做传承技艺和自证清白,毕竟正常人都不喜欢别人窥视自己的记忆和感受。
可如果这种法术由李不缺来用呢?
她的脑子几乎就是个品类相当完备的刑具库。
李不缺把灵思术翻出来,稍做了改进,增强了法术的共感效果,然后逮了个长生教徒在山中破庙试了一下。
她用瞳孔作为施法的媒介,直直地盯着那个咒骂不休的长生教徒。
灰白色眸子中心微微亮起,可能是没把握好分寸,术式刚通,对方脸上就出现极度扭曲的恐惧神情,瞳孔骤缩,浑身痉挛,蜷在地上抽搐,哭嚎惨叫声刺得李不缺耳朵都有点痛。
就一晃神的功夫,长生教徒已经尖叫着把自己的眼睛剜下来,试图停止这种折磨,但结果只是徒增痛苦。很快地,他开始全身抽搐,吐出白沫。
李不缺一看实验素材快死了,赶紧给救了回来。
但是救回来的长生教徒似乎……变成了一个傻子,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尖叫。
李不缺其实是有点茫然的,她没有预想到这个情况。
因为她对于那些记忆和痛苦都已经麻木了,所以起初她对这个术法的期望只是能够干涉目标的精神,让对方暂时失去战斗力而已,没想到真的会像汤平说的那样,能把人干废了。
看着时而痛哭,时而歇斯底里的傻子,李不缺翻开小本,开始记录。
『真的就那么痛苦吗?』她想。
她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不过也是,她总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最好。
只要有两颗冰糖就行了。
她想起来,老钱头以前偷偷地往冰糖袋子里放碱块,涩得她再不敢偷吃。
于是她继续一边记录着这次新法术实验的要点和结果,一边嚼着冰糖,嚼得咔咔作响。
这个倒霉的长生教徒最后发狂跑进了深山,或许喂了狼。
对了,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忘记问了。
李不缺耸了耸肩,写上『长生教徒丙』。
而本子的第一页,标着着那个加粗的名字。
『长戎』
入夜,庙外传来脚步声,李不缺尚未入眠,一把刀悄然出鞘。
一个瘦小孩童般的影子拿着什么东西一步步走过来。
待到走近,李不缺看清楚了。
那个长着她模样的魇,满脸是血的魇,抱着一根被啃了一半的人腿,瞪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对着她笑。
『娘亲,我找到吃的了,你吃。』
那腿上,还挂着长生教的衣袍。
夜空一道惊雷,照得庙前如同白昼。
地上也有一道惊雷,一把刀白影铄铄。
在雷光消逝之前,一颗小小的头颅滚落到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眼睛仍死死地盯着李不缺,
说『娘亲,你吃。』
一切瞬间归于寂静黑暗,失去了头颅的魇,连同那颗头一起消散在无声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