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的冷风持续地朝他们的面颊撞过来,沈初霁背过身来靠在栏杆上,头发吹在侧脸上,挂在唇边也毫不在意。陆定远似乎可以想象,在她苦涩的青春里,或许她也曾很多次靠着她口中那棵孤独的古树,任昆明温暖的微风拂过她的面颊。
他不禁靠近她,为她整理被风吹在脸上的碎发。沈初霁突然感觉到,他真的很奇怪,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像她看着在树上睡着的林家航一样。
“为什么一直看我?”
“我在想象,十岁的你,二十岁的你是什么样,五十岁的你,八十岁的你又会是什么样?”
“为什么?”
“十岁的我第一次有了名字,二十岁的我领着数万人把并州城的陆字臂章换成了青天白日徽,要是这些时候的我不在陆家,而是坐在你身边像这样陪着你就好了,五十岁、八十岁的我或许已经成了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头,那些时候你要是能去给我倒一杯酒就好了。” 他谈论生死的时候总是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这是……告白吗?”
“我的意思是叫你不要天天想着死,说不定活着活着,突然有一天觉得有意思了,”陆定远把她搭在肩上的西装扣子扣上,拉着她的手下楼,“毕竟我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陆定远在前,牵着沈初霁的手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她俯视着这位温柔而绅士的陆军中将,总觉得他一点都不像一个腥风血雨中冲杀出来的军阀。他身上没有一点的杀伐之气,一身戎装,像是温文尔雅的儒将,若是像现在这样换上西装,青春而干净的少年之气和成熟稳重的老成奇怪又融洽地杂糅在他身上,让人猜不透,看不清。
沈初霁好像总是能在陆定远想见她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今日虽是晴天,但不知为何,他的头又隐隐作痛,偏偏药还没了,只能出门去医院拿药。人还没走出医院,他便抖出一粒药片扔进嘴里,又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了口酒将药片顺了下去。出了医院大门,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就看见了沈初霁的背影。
陆定远小跑几步,大声叫住了马路对面的沈初霁,沈初霁循声望过来,看见是他,惊喜之余藏着一缕惆怅。正要过马路时,被一辆电车挡住了。等电车走过去,陆定远已经站在了沈初霁对面,他举起左手,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敲击着,沈初霁突然警觉起来,看了看周围,但等他用摩斯密码敲完之后,她莞尔一笑,不再过去。
陆定远“说”的是“不要过来,我过去找你”,他知道沈初霁看懂了,急切地穿过马路,将沈初霁拥在怀里,摇着步子离开马路边缘,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手一刻都不想松开。沈初霁先是一怔,随后也抱住他,见他不想松手,就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带你去个地方。”
沈初霁拉着陆定远在兆丰公园找了树下一个长椅坐下,陆定远问她:“来这做什么?”
“以前工部局的乐队经常在这演奏,夏天的周六日还有定期的露天音乐会,有时候还有音乐大师来这演奏。可惜那些时候我不在上海,从未见过那样的盛况。”
“这我知道,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要是想看音乐会,我们去南京大戏院……”
“等会你就知道了。”沈初霁继续卖着关子,坐在长椅上,想象着曾经这片草地上大小提琴或是钢琴交织而成的乐章。
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长椅上、凉亭里、草地上,纳凉的、拍照的、写生的,好像战争从来都没有来过。陆定远看沈初霁有些羡慕,便问道:“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可能天生适合流浪。从天津到长沙,再到昆明,当了战地记者以后,就去了华北,我以为我会拿着相机就这样到处跑,哪里有枪声就跑到哪里,但是没想到,后来竟成了相机里的人,到了重庆,我以为是终点,”沈初霁顿了顿,“结果现在又来了上海。”
“没有回过家吗?”
“哪里还有家,家人早都没了,不然也不至于脑子一热嫁给空军,”说起家人,沈初霁的眼底泛出一缕悲愁,“你呢?战争结束了,陆军都要返回原籍,你既不去南京,也不打算回家吗?”
“我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卢沟桥的炮火,对别人是噩梦,对我却是肩上两颗将星闪烁的金光,一夜之间,我成了最年轻的陆军中将,当年骑着马从并州城出来,那个时候的我,二十三岁,正是最自负的时候。我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逃离并州城和我的父亲。”
只要是在军中有些资历的,没有人不知道,从并州城出来的陆军长,年纪小,眼光却毒。卢沟桥上一打起来,他发动兵变,成了一省之督军,抗战声明一出,陆军中将的制服就送到了他府上。有的人讨袁护国北伐一战不落,肩上也未必能有那两颗将星。人人指着报纸上他那张骑着高头大马从并州城出发赶赴第五战区的照片,都会说上一句:“生得早不如生的好,生的好还得像人家这爹死得早。”但只一战,那些嘲笑他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老将就闭了嘴。只是年轻的军长只想打仗,不屑于算计。八年,一个军被降格成师,师又打成了旅,直至取消番号。他终究逃不过英雄末路,被委员长一句“安心养伤”送到了上海。
沈初霁以为,每一个军阀就算失去一切,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当初起家的地方。
“我爸死的时候或许怎么都不会想到,最终继承他兵权的会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个儿子,也许,他甚至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十岁时家中的长辈派人把我带回家,是看中了我在陆家一无所有,但他们忘了,我妈还在陆家。”
在陆家,陆定远的妈妈不过是一个被人们称作“下九流”的戏子,可是她早已看透,这世上最难懂的是人心,但看透了,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当陆家人把她刚被查出来患有哮喘病的儿子抛弃在外面之后,她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成了让她的儿子成为陆家乃至整个并州城的独裁者。
历史不是胜利者的历史,也不是男人的历史,而是女人的历史,只是历史偏爱男人们轰轰烈烈的战争,而不喜欢女人细水长流的等待。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并州城?”
“那个地方太可怕了。我要想在那活下去,就必须学着我爸的样子做一个暴君。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把人的尊严揉碎
了踩在脚下,玩弄人命就是他最大的乐趣。而我妈,别人只看见她整日吃斋念佛,拨弄佛珠,以为她是在敬奉神明,但我知道她是在算计,她的偏执近乎疯狂,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她报复陆家的工具。”
长椅旁的柳树垂下枝条,风吹着,拂过陆定远的肩头。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越来越像他,有时候,连我妈都觉得我比我爸,有过之而无不及,并州城的人看见我就觉得害怕,我一边讨厌那样的自己,一边又享受权力,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我不过才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