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得过他吗?我喜欢那间屋子。”
“这有点不讲理吧。”林家航面露难色。
“那你要我以后都和你住在这吗?”
“这样确实不太好,我们住一起,”林家航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要结婚?”
“你这个脑子怎么考上航校的?”
沈初霁把床上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行李箱。林家航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你确定吗?认真的吗?不后悔?”
“刚刚后悔了,因为你脑子太笨。”
“后悔也晚了,我现在就回去拿结婚申请表。”说着就往门外跑去。
“你确定你现在要回去?”
林家航愣了愣,又跑过去把沈初霁抱起来,高兴地在房间里转圈。
那天,他们趴在窗户边上看了一夜的月亮,下面是涌动的嘉陵江。虽然那月亮远不如他在夜间飞行时看到的那么大,却是他一生看过最圆的月亮。月光盖在他们身上,他第一次虔诚地、谦卑地请上帝保佑他坚持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因为沈初霁在华北写的报道大多数是为八路军写的,所以她和林家航的结婚申请迟迟没有批下来,但沈初霁还是住进了空军眷村,后来跟着林家航回到川西,又从川西去了洛阳。
爱情就是会让人变得贪心,刚开始只求在一起,只要你爱我、我也爱你就足够了,就算相隔千里也觉得幸福,后来便想着结婚,结婚之后还要许诺百年好合、生生世世。或许就是因为人太贪心,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生死离别。
这些,沈初霁在战场上听到了太多,他们告诉她,在他的家乡,有一个等待了他多少年的妻子,出征前她又是多么细心地帮他整理好军装上的每一个褶皱。但当沈初霁把这样一个又一个相同又不同的故事写在报纸上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战场上的白骨。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明白,命运睥睨众生,最乐于见到的便是事与愿违。所以沈初霁从来都不敢贪心,对于林家航的每一个承诺她都不置可否,她只愿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没有被浪费。
记得师娘曾经说过,飞行员都不怕死,他们一身热血,从飞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掉下来的准备,尤其是林家航,但是沈初霁却觉得林家航最怕死,所以写遗书的时候才会犹犹豫豫,心不在焉,一遍又一遍地说他不会死、他一定会回来,夫妻之爱、天伦之乐,人生所有的乐趣,他都会与她一起分享。
即使再凌冽的寒风都比不上外敌当前祸起萧墙令人心寒,但那个时候的沈初霁根本没有时间为皖南那场同室操戈的大战唏嘘。林家航就是在这个人人都噤若寒蝉的时候多管了一件闲事。他在豫南支援陆军的地面作战,回航途中擅自低飞下去救援被围困的一支军队,结果却被高射炮击中,在家门口摔得粉身碎骨。
机场的地勤赶来眷村,告诉沈初霁这些时,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像军人整理自己的军容一样平静地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跟着地勤去了坠机的地方。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当被送到林家航坠机的地方时,她看着那堆废铁居然想吐,那是她的丈夫,她居然觉得恶心。
终于,沈初霁走进那一堆废铁里,一点一点地搜寻林家航的碎片,师娘捡起林家航的铜牌递给她,对她说:“可以了。”但她接过铜牌仍然蹲在地上寻找,身上那件天青色潞绸连衣裙在烧焦的草地上格外显眼。
那是有一次接到紧急任务,去了山西,一家丝织厂被炸毁,街上满是丝织品碎片,他被那精巧而亮丽的工艺吸引,于是缠着老板,谎称他过几天回家就要结婚,想买一块料子给他的未婚妻做件旗袍,老板见他是空军,便从自己家里拿了一块送给他,还说只要能把日本人赶走,莫说是一块潞绸,要他的全部家当都可以。
那是一块上好的天青色还绣着玉兰花花纹的潞绸。后来结婚,他找了重庆最好的裁缝给沈初霁做了那件连衣裙。
她扯下裙摆,把林家航的每一块骨头、皮肉都放在那天青色的潞绸之上,甚至连飞机零件上的每一块血肉都不放过,用发簪一点一点地抠下来,可就算她找的再仔细,也拼凑不出记忆里的林家航了。她抱着潞绸包裹着的林家航回了家,一滴泪都没有流,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夜都没有合眼。
后来她才从报纸上得知,林家航救的是新四军。风声鹤唳之时,他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师娘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她推上了火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别回头。
火车呜咽着向南开去,沈初霁甚至不知道这辆火车会开往哪里,她只记得,在川西的基地他曾说过,那里离他的老家不远。她抱着她的行李箱,好像抱着的是绝世的传家宝,任何人都碰不得。
等她风尘仆仆,一路抱着那行李箱到达林家航的家乡,眼前仍旧是一片废墟。她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个路过的人,问他们是否听说过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当了飞行员,每一个人给她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没听过。
黄昏的风轻轻扫过地上的灰尘,沈初霁抬头看着最后一缕阳光苦笑:“你说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沈初霁把林家航埋在了一个阳光好的地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找到一个石匠给他刻了个墓碑,石匠问她:“碑上刻什么?”
“刻一架飞机吧,编号286。”
沈初霁站在新刻好的墓碑前,看着那条天青色的潞绸连衣裙一点一点地被火光吞噬,淡漠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悲伤。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