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陆定远修长的手指在上面变换着,那旋律似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伴着这丝丝缕缕的旋律,林家航的一生终于被说尽了。
他回想起偶然间看过的一篇日本小说《竹林中》。在自己二十多岁最风流的时候,他遇见的每一个女人好像都是真砂,而他自己则是那个武士多襄丸。所以当他疯狂地在她们身上寻找爱的时候,除了挥洒□□和汗水,得到的只有更大的空虚和孤单。
只有沈初霁从始至终都是沈初霁,她的胆怯和犹豫、野心和自私、脆弱和麻木以及她的孤勇,全都赤裸裸地告诉了他。而她也是第一个只把他当陆定远看的人,非权倾一方的中将,亦非重任在肩的情报员。
陆定远望着教堂的穹顶,说:“时间会销蚀诺言,但是记忆会长久,或许诺言的意义不在未来,而是见证当下的幸福。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个当下都是我人生的礼物,所以我祈求着这个当下延续到未来,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突然间,沈初霁似乎想起了他们在重庆千里相聚的那天,月华如水,她好像遗忘了什么,心被扎得生疼。
他们躺在旅馆的床上,林家航问过她:“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办?”沈初霁枕着林家航的胳膊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说:“我要活着,我才不给你上香,更不会给你扫墓,你的墓碑被野草遮住我才高兴,我还要骂你,为什么食言,为什么骗我。”
“还不至于太傻,你一定要慢慢地来,来得越晚越好,不要记得我,算了,三个月,半年?最多一年,想哭的时候,就哭个十分钟,想骂我的话就放声骂个够,一年到了,就不要再想起我,想做什么就去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要因为我提前离开而悲伤消沉,也不要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幸福而自责愧疚,到那个时候再来,不要一个人来,我不会开轰炸机把你身边的人轰走了。”林家航侧身将沈初霁搂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
回到家时,门口有一个箱子,陆定远说:“你之前说的那个箱子,我给你找回来了。”
沈初霁砸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打开尘封已久的箱子,像雨水冲刷干涸的河床,一件被埋藏千年的古剑带着一段历史扑面而来。
当下,当下,她终于记起了那些值得他承诺未来的当下。
第一次在长沙的防空洞里,他用胳膊挡住了所有挤着她的人。
在云南,她在报社实习,只要有空,他就去接她;她喜欢看书,而他除了航图,别的一看就困,为了能与她多说几句话,他会主动要求读给她听,后来读得多了,已经到了能与她辩论一番的程度。
飞去武汉之后,在樱花早已凋谢的季节,他却送了一朵樱花标本作为毕业礼物,寄给远在云南的她;也是在这些时候,他的作战日志变成了她的作品集,每一篇报道都被小心翼翼地从报纸上剪下来粘在上面,还用笔圈出了其中提到的地名,后来,她才从他的队员口中得知,他有一幅特别地图,没有航线,也没有轰炸目标,只有她的坐标。
在兰州和重庆,那些失联的日子里,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寄往哪里,但仍旧还是有空就写,哪怕只是在地上看见了一片粉色的天空也想要记下来告诉她;得知她枪法不错,他紧张地问了一连串问题,气得破口大骂给她枪的团长,她说她只打过靶,他才松了一口气,告诉她要小心后坐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直到后来她第一次开枪才知道,原来他说的后坐力是死者脑浆四溅的噩梦。
后来结婚,他总是跑着回家,跟她一起做饭、一起洗碗,睡前一起读几页书;冬天天气冷,他从机舱里出来飞奔向她,把她裹在他的飞行夹克里。
……
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些耀眼的当下,怎么可以只记得自己苦涩的等待和思念,又怎么可以把记忆当成沉重的负担!
沈初霁拿着酒和收音机走到那间杂物间,靠着门坐下后,放着空军军歌喝起酒来。
“柳线摇风晓气清/频频吹送机声/春光旖旎不胜情/我如小燕君便似飞鹰/轻渡关山千万里/一朝际会风云/至高无上是飞行……”
这温婉的曲调放了一整夜,沈初霁就坐在那喝了一夜的酒。月潜日升,除了倒酒、喝酒,就是坐在那望着窗外的两排法国梧桐,脸上没有一丝泪痕。
陆定远坐在沈初霁看不到的楼梯上守了她一整夜。直到看见她动了动,他才走过去靠着墙坐在她旁边。一个酒杯里浸着一块铜牌,仔细看,上面似有砂纸磨过的痕迹。
“那上面原本有字,空军第五驱逐大队,林家航。”沈初霁突然开口说道。
陆定远猜想,这可能是外国士兵的传统,毕竟航校聘请的顾问是美国人。为了方便死后辨认身份和战地急救,那铜牌上面一般都会标明身份信息、血型、宗教信仰等等。他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与那放着铜牌的酒杯碰了一下,算是敬林家航一杯。
她突然冷笑一声,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陆定远,说:“我是不是很可笑,记了他一辈子,结果把最重要的忘了。”
“你是傻子,作茧自缚的傻子。”
沈初霁苦笑道:“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是疯子,不可救药地爱着你这个傻子的疯子。”说着,陆定远帮沈初霁擦掉眼角留下来的泪, “需要我把上面的字重新刻上去吗?他不应该被遗忘。”
沈初霁的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飞行员不应该被遗忘。 “帮我把对面的人杀了。”
陆定远去打了个电话又回来,十几分钟后,对面的小楼上再也没有眼睛盯着他们了。沈初霁这个时候才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放肆地痛哭起来。那哭声像来自地狱的冤魂,他默默地把收音机里的歌声调到最大,直到她哭累了、哭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