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哭声渐息,她仰起头来看他时,陆定远一边用帮她擦去满脸的泪水一边说:“真好看,沈初霁怎么这么好看呢,连哭的时候都这么好看。”
“你也是骗子。”
“我没撒谎,真的好看,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你真的,很奇怪。”沈初霁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用一种意味深长又让人不明所以的眼神看着陆定远。
“好吧,他确实比我长得好看那么一点点,我承认,我有点嫉妒。”陆定远故作娇嗔,沈初霁终于被他逗笑:“你确实挺有趣的。”
“那跟我出门吧,现在你不需要再祈祷天气不好了,因为天气好的时候,天气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
“现在不行,”沈初霁摇头,“对面楼上那个人死了,我就会被认为叛逃,很快就会有人把这围住,你本来就被上面的人视作眼中钉,现在不脱身,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第二个张学良。”
“那你跟我一起走,你不是说羡慕我吗?我带你去延安,那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我走不了,你也不能走。我杀的那个人跟美国人有关系,他负责一条走私线,除了洋酒和烟,还走私武器,他太贪了,所以才会被盯上,上面要给美国人一个交代,我注定是要当替罪羊的,但不能便宜了他们。”
“你想让我把你交出去?”
“他们留我到现在,就是因为只有我知道他贪的那批货在哪里。你拿着这枚铜牌去十六铺码头,自会有人会找你,你用这批货去美国人那边投石问路,或许他们可以帮你重回国防部。”
“可我不能拿你的命来换。”
“你不是想对你那帮兄弟负责吗?兵就是兵,不是政客,他们只为国而战,将兵者不仁,换一个就好了。和平谈判终究要失败,等战事开打,你得重回国防部,变成一颗活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里做一枚闲棋冷子,你潜伏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一命换一命,我跟保密局的那帮人还有什么区别?”
“你中枪的那天去见谁了?你一动,你的上线、下线,甚至整个情报网都会受到重创,搭上所有人的命救我,我就算跟你去了延安,还有什么脸面对你的那些同志。”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了吗?” 沈初霁第一次在陆定远的脸上看见泪珠。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活,可我死了,你才能活,”沈初霁摩挲着他的手,“其实,我也喜欢诗,你读过拜伦吗?那才是我喜欢的浪漫。我这一生做过三件最浪漫的事。第一件是做战地记者,战地记者沈初霁,这是我最想被人记住的身份;第二件是遇见林家航,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他;第三件就是现在。”
“我不要听你在这扯什么浪漫,没有命拿什么浪漫,你现在就跟我走。”陆定远想把沈初霁拉起来。
“五十岁、八十岁的时候得你去看我了,记得带上上次的老黄酒,我还没喝够呢。”沈初霁逐渐收敛起她脸上的笑容,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窗外渐渐多了可疑的人。“战场上要尽量一击毙命,陆中将枪法没生疏吧,待会瞄准点,别打偏了,我怕疼。”沈初霁是笑着从后门出去的。
在歌乐山脚下的特训班训练时,她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那些人一时半会还追不到她。只有陆定远知道,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里,沈初霁一定选择了他们从兆丰公园踩着雨第一次来到这间公寓时的那条路。
那天,在这条积满雨水的路上,她一脚踩进水洼里,溅了陆定远一身,陆定远也不示弱,朝那水洼踩进去,水花简直要溅到脸上去了。沈初霁大笑的时候喜欢拍打旁边人的胳膊,高兴时忘记了手下的轻重,一掌下去,手臂上立刻显现出一个红手印。
陆定远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了这条巷子。在他前面奔跑的沈初霁,飞扬的发丝像流动的月光,一种撕扯的张力好像从骨头里滋长出来,在他全身蔓延。
他还是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沈初霁像被石头绊倒了一样倒下,她看着从自己身下淌出来的血弯弯曲曲地顺着砖缝蔓延,眼前越来越黑,像黑夜里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由远而近地熄灭,耳畔的飞机声也越飞越远,直到万籁俱寂。抓捕她的人闻声赶来,看到子弹准确无误地钻进她的后背,贯穿了她的心脏。
天空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刚开始不觉得,却在猛然间发现浑身都湿透了,痛苦就是这样遍布全身的。陆定远站在原地,终于像一个冷血而傲慢的军阀,说:“不好意思,沙场上的习惯,打偏了。”
后来,陆定远确实如愿回到了国防部作战厅,偶然一次遇见空军同僚,他问他们是否记得一位叫沈初霁的空军太太,却没有一个人说认识,沈初霁果然被遗忘了。只有他一个人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她,想象她的十岁,二十岁,五十岁,八十岁,想象自己有她的十岁、二十岁、五十岁、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