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码头登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大多是在告别,船上和岸边伸出无数只手,也有人在扯着嗓子在说一些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到的话。陆定远也挤在甲板上,他的眼睛在岸边每一张陌生的脸上流转,最终一无所获。开船的提示铃响起,陆定远不再张望,转身退出人群罗夕宸却把他拉了回来。
四太太穿了一身银灰色绣玉兰花花纹的杭绸旗袍,足上也配了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左腕笼了一只墨绿色的翡翠镯,右手戴的则是雕刻精细的银镯子,在车里坐到开船才被一个两鬓略显斑白但精神矍铄的男人扶着下车。她一眼就看到了甲板上一身黑色西装的儿子,她也知道陆定远在转回身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她,但她只是扶着车窗迈了一小步,就没有再上前。
邮轮开动之后,陆定远就和罗夕宸回到了他们的舱室。最先吸引陆定远的目光的,是从舷窗外渗进来的落日余晖,经过房间内镜面的折射,好像整个客厅都裹挟着法兰西旧日的荣光。罗夕宸高跟鞋的鞋跟在黑白色大理石镶嵌的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冰面上,每一步都伴随着碎裂开出一朵冰花。客厅的穹顶悬着水晶吊灯,千万道棱光碎落在非洲红木贴面的墙壁上——那里嵌着一副镀金浮雕,海马的鳞片在暗处粼粼闪动。
陆定远脱下西装外套搭在弧形沙发的靠背上,倒了杯水递给罗夕宸,说:“我怕三哥提前知道我们的行程,在船上安排了人,所以只订了一间套房,还是和在家里一样,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罗夕宸接了水小抿一口就放在那黑檀木茶几上,四处打量着套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也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连同陆定远的西装一起挂到衣架上。对于陆定远的安排,在进入玄关看见只有一间卧室的时候她就猜到了。服务员将五个箱子送进来,她才知道四太太为他们添了三个箱子。
等她把衣物一件件整理好放进衣帽间从卧室出来之后,陆定远已经通过房间内的呼叫按钮系统让私人管家把晚饭送过来了。
“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今天的晚饭就在这吃吧,明天再去餐厅看看。”陆定远一边说一边把餐具摆放好。
比起桌上琳琅满目的法餐,更让罗夕宸惊讶的是那纯银刀叉上雕刻的她的名字。她拿起在珍珠母勺舀起一小勺鱼子酱送入口中,鱼卵便如珍珠滚过一般爆开在舌尖,但她并不在意口中弥漫开来的坚果清香,只是对陆定远:“母亲其实挺在意你的,那些箱子里一大半都是为你准备的东西。”
陆定远从上船之后就变得心事重重,他努力不去想刚刚站岸上的母亲,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盘火舞银鳕鱼上,淡淡地回答道:“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关心我。”
“你是在怨她派人暗中保护你吗?你明明很想与她亲近。”
“你看到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了吗?她已经有了可以陪她度过后半生的人。”陆定远在母亲下车时就注意到了那个两鬓略显斑白的男人,他显然不是母亲的管家,因为一个管家在当时的情况下眼睛应该是看着他的少爷或者空气中的某个虚无,而不是母亲。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需要她的儿子了。”罗夕宸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我站在甲板上一直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为我准备衣服,目送我离开,剩下的留着心里牵挂就够了。”
这艘邮轮从上海出发,将会经过四十多天的航行到达法国的马赛港。漫长的旅程本就无聊,若是再遇上阴雨天,只能整天都待在船舱里。陆定远就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说起他和母亲的关系的。
小时候,他曾经想过一切办法去上海,但是每次都被督军发现。所以他只能让母亲来找他。并州城那些关于他所有荒唐的传闻就是这样来的。赌场上豪掷千金是真,妓院里声色犬马却是假。
在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某一天遇见的第一个人贩子,在训练雏妓的书院里学习的第一首琵琶曲、临摹的第一副字画、忍饥挨饿罚站的第一个雪夜,梳拢之夜遇见的第一个或良善或奸恶的嫖客始,乱终弃的第一次怦然心动......陆定远在这些不幸的身世中发现自己的幸运,至少他从未挣扎着求生。
可他还是怨恨母亲从来没有回去看他一次,直到他遇见了一个27岁的妓女。27岁,对于一个靠青春生活的妓女来说,已经老了。她在见到陆定远之后并没有与别的红倌人一样热情地迎接他,而是坐在烟塌上旁若无人地吸她的水烟。
这倒让陆定远局促起来,但是他仍然装作一个熟练的嫖客的样子,挺直了身子坐在她对面。
“五少爷喜欢听京戏还是昆曲?”这是她对陆定远说的第一句话。
“京戏。”
还没等陆定远说他想听哪一出,她就已经唱起了四太太前日在上海为慈善局募捐唱的那一折《坐宫》。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报纸上关于四太太的报道,陆定远每一篇都看过,他记得报纸上那张照片,母亲穿的是一身薄纱旗袍。想到这,他突然与她对唱起来:“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忘不了贤公主恩重如山。”
“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
一折戏唱完,那妓女便说:“五少爷还是年轻,唱老生缺了点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