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谢青山会说阮软太狠心了。

调笑般说出来，用扇子勾了勾阮软的小指，语焉不详，说：阮软，你对师兄太狠心了。

阮软不过是今日闹了点，说是闹，其实就是不搭理谢青山，独自坐在一处亭下发呆。

他刚被雾山君带回来时总爱这般，就看着云海阵阵如袖浪潮，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师兄给他看草编的蚂蚱，给他用灵气挽了一朵花，扇子轻轻一抚，云浪翻滚，阮软却未作什么反应，谢青山与他坐在亭角的两边，观云，观山，观人。

谢青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阮软也未曾主动开口告知于他，所以他便只能如此坐着，和少年共处一方亭下，只偶尔用视线细细描绘阮软的鼻梁，他侧目时的眼睫。

阮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谢青山不知，雾山君或许知，也或许不知，这对她来说毫无分别，她不关心。

谢青山记得第一次见阮软时，他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破烂，针线被路途勾烂刺穿，但衣着款式又颇为讲究，发上束冠，用一根玉式莲簪歪歪扭扭地簪着，脸蛋粉雕玉琢，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惊叹与喜爱之情，但他的额角却有一道血瘢，十分突兀地挂在那里。

阮软身上有血的腥气，虽然很淡，但还是萦绕在他周围，雾山君对这些毫不关心，谢青山却把这一幕记了很久，久到后来也总想起那一天。

尚还年幼的孩子像从尸山血海中逃出，污血灌足，脚踏红莲，赤赤行来，眼中还留有磨灭不去的恍惚，乌黑的长发泅过他纤细的膝弯，几欲垂落。

大概他杀过人，只是不知是何人。

谢青山觉得有些狠心，却不是对阮软，想起他玉白细葱的手会握住剑，会沾上血，不知怎的，谢青山觉得那个被阮软杀死的人太过狠心了。

不知做了什么事，才会令瘦小的孩童举起刀剑舍命自保…确是狠心。

*

阮软翻出一把刀，第一下却没有刺穿江摧与的心口，他垂下眼专注地看着，调整角度，随后刺下第二刀，还是未果，阮软这才想起些什么，用手扯开江摧与的衣襟一看，原来他身着金丝甲，早将其从阮软身上扒了下来。

阮软对这金丝甲再熟悉不过，传闻三重天外有一仙山，山中有一虫，冰不亡水不侵，烈日不蒸雷电不鸣，虫吐丝制成贴身软甲，刀剑不入仙人无法，固而另名仙人难——仙人也犯难。

阮软将刀尖又对准江摧与的脖子，他缓慢又干脆地将其刺进，这个过程很难熬，因为半步金丹的□□素质比他想象中还要坚硬许多，明明手中皮肉温热，仔细感知还能听到血液如流水在肌肤下汩汩流过，但刀尖却难以刺入，宛如一块顽石，想要滴水石穿，阮软却没有时间与耐心。

他只得用刀刃对准江摧与的手腕，第三次。

下手前想了想，用自己的眼神丈量江摧与的手腕，此时正因梦中事物而蜷缩手指，逼得手腕上的青筋也凸起紧缩，阮软用手指搭上江摧与的脉搏，扑通，扑通，还活着。

他听得认真，眼睛长时间紧盯着一个方向，一层皮肉，皮肉下的筋，骨，还有花白艳红的肉，剥去皮，抽掉骨，只剩一块分不清人畜的块状物体，谁知道它是谁？谁知道他是江摧与？

阮软的呼吸随着刀尖划破皮肤的动作腾空，他用力地，残忍地，毫不犹豫地从江摧与腕上剜出一块红白的肉，竟然还如有呼吸？颤颤抖动。

阮软的气息落下了，江摧与腕上流出一滴血，然后是一行，一股，一摊血。

阮软忽而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认真，他的脸颊两侧也好似泛起潮红，春粉绵绵，丹珠艳艳，他每一颤动，脸上的潮便也泛滥，每一呼吸，都如同吐露春情，眼神逐渐迷离，恍惚浮白，阮软的呼吸一重，随后，他用刀划破了江摧与的脸。

小猫挠足样用一只手撑在江摧与胸口上，一只手随着刀尖在江摧与脸上胡乱地落下，呼吸间都拈上一朵兰花。

如果江摧与还活着，这些伤口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修士能重塑骨肉皮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但是，但是阮软好想他死，只要一想到江摧与要死了，不是在幻境里死，就是在外面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阮软就觉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被揉乱了，酥酥麻麻，直搅得舌也在口中不安生，含不住，咽不下。

终于，在江摧与那张妖冶的脸被划得已经看不出原本三庭五眼的排布后，江摧与于梦中发出一声呢喃，很小声，也很痛苦，他喊了阮软的名字。

……

阮软顿了顿，随后回过神来，江摧与在梦里大概经历了什么巨大的起伏，此时心神震荡，很有可能醒来。

于是他及时止损，从江摧与身上爬起，视线寻到小青把它丢于自己的储物袋中，迅速下床穿好鞋。

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犹豫，阮软把生死不明的江摧与丢下，直接跑了。

*

阮软思索着接下来刚往哪里走，灵气可服用愈灵丹恢复，无须担心，但江摧与何时会追上来却是一个未知数，当然，如果他能死了那最好，就死在那张床上，曝尸荒野，等到夜幕降临血腥气会引来山中的野兽，一口一口把江摧与的血肉都吞入腹中。

阮软眼睫颤动，他从储物袋里掏出愈灵丹服下，不出片刻，身体四肢上下都重新充满了灵气，丹田中再无前几日空乏干涩的感觉，几日疲惫也都烟消云散，只是，头却有点晕。

有一点晕，更准确的说…是觉得有些空白，仿佛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他即将要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

束花伞的作用本就是用来扰人心神，囚人幻境，谢青山自己也没用过，只叮咛阮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因为这东西是范围法器，并不存在敌我之分。

阮软自己切实体会了一番，感想是出来后那些记忆还混杂在他脑中，一半是冒牌的师兄，一半是他随着江摧与死在黑夜中，天寒露重，江摧与抱着他哭了。

阮软知道这都是假的，他只是觉得恶心，生理上的恶心，还有晕眩，他破出幻境的手段并不明智，并非想通或是顺势而为解开谜题，在江摧与假扮的师兄说出那句欢喜之情时他就简单粗暴地就将题眼给杀了，毕竟他确无此意。

他怎么可能喜欢谢青山，他是阮软的师兄。

困在江摧与手中几日，周茹和周梓想必已经返回宗门将他的情况逐一告知，保险起见，阮软想回当初的那地方再看一眼，然而他一路疾行，却发现自己此时不知身处何方，江摧与把他到底带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