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琼怔怔望着阴影中的每一处纹路,眸中的情绪像是所有色彩杂糅在一起,渐渐,只余干净明澈的空。
是坚定,亦是心愿得偿的满足。
前世,观星台上大雪纷飞,她华发赤羽,怀抱佛骨一跃而下时,从未想过,还有今生。
哪怕,今生到得太晚,他受心魔反噬,衰败早不可逆。哪怕,又一次痛不欲生,眼睁睁看着他在她怀中闭上眼,再未睁开。
他死了,她还活着。
这是这世间,最残忍不过的事。
整整五年,她比前任暴君殷莫,比她的生父,还要疯千倍百倍。
一手将整个皇甫氏,乃至整个国度,皆驯化成了她的爪牙。只为一件事,寻找压制佛子心魔之法。
无人理解,她所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就算寻到了办法,佛子已死,如何能起死回生?
但她想,万一呢。
万一,重生不止一回,万一她能与他越过时空,再次重逢呢。
为此愿,哪怕虚无缥缈,她也心甘情愿,付诸一切。
而今,所有她能做的,终于完成。
亦算,圆满。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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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琼在弥海崖收拾包裹时,亦是这般想的。
她弯着眉眼与桐芷道别,桐芷神情复杂,执意要送她到寺门口。
“娘子孤身一人,要往何处去呢?”
话语中,有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阿琼相信她此刻的真心,但并未开口,只挥挥手,独自步下不见尽头的石阶。
逆着无数朝拜的信徒与僧人汇成的人流,不曾停下。唯景天坠,在腰间肆意翻飞。
一阶,又一阶,低着头一心一意时,仿佛天下只余眼前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重复、单调得,让空茫的心,机械地撑起些许。
直到,金光如水般漫过,她身子忽顿,步履艰涩。
上山的人,皆住了步伐。
起初是一人,之后潮水一般,余光里的所有人双膝着地,伏首跪拜。
跪自昭煌寺正上空,神迹般升起的,漫天金光。
阿琼脚下的石阶,似有一滴又一滴的湿痕,穿过伏首的僧侣香客,阶阶向下,不曾回头。
心上悬着的最后一缕忧念,在此刻,终于放下。
苍白的唇角是仰着的,微颤的。
贪嗔痴、恨爱欲、求不得……
他,终度过命定的劫难。
而她与他,终是,
离别。
……
【七七四十九日已过,施主,该离开了。】
【望施主守诺,此后,死生不复相见。】
【世上所有信佛之人,皆会感念施主今日救佛子之恩。】
手中拿着阿琼递上去的卷轴,得偿所愿的相释像是变了一个人,空无的眼有了笑意,落在他皱纹已然不少的面上,恍有几分慈蔼之容。
也是这样的神色,道出了那一句:
佛子死劫,还差最后一人,
皇甫氏,皇,甫,琼。
那口中,每落下一字,恍惚都将她整个人的命与魂,抽走一回。
只落一个空空的壳。
阿琼从不知,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了他生的阻碍。
相释说,他的心魔中有她,或前世,或今生。
他于心魔中与她相识,于是不远千里奔赴洛城,在天子脚下,救下她的性命。
相释劝了,可这一回,一向听话的弟子,却执拗得如同另外一个人。不惜顶着雷霆之怒,顶着心魔反噬夺命的风险,也要一意孤行。
因此,才会有归寺时寺门前的那一句对话,才有那声恭顺的,弟子知错。
心魔欲夺他的性命,那,心魔中的她呢。
若,世上本无她,佛子,又何来的心魔?
又何来的以身犯险,何来的闭关多日,亦无法洗净的罪业?
阿琼……阿琼,无法反驳。
从禅房出来时,她心中亦无法克制地想,若,她那一日,便死在刑场呢?
他是不是,早已摆脱心魔,高坐佛台,佛眸俯瞰众生……从不曾,为一人,舍却悲悯淡然,庄严宝相。
……于是,因他而有的每一笔皆成了罪,心如万丈高楼骤失基石,轰然倒塌,地动山摇,尘埃遍天。
理智不止一回地念着,阿琼,他若不救你,你今日,又如何救他呢。
可她想到弥海崖边,想到巨大金佛之下他的那双眼,便忍不住蜷缩起来,捂着心口,盛满胸膛的痛溢出,成了口中喑哑不成调的碎音。
有时,宁愿不知,宁愿如一开始,不知晓所有禁忌,就算在他面前褪下全部衣衫,也是满怀赤诚、虔诚期盼。
可,明白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梦里,总是他的背影。
天上月如霜,皑雪般落满林间,她乞求,而他未回身。
他道,
天下之大,施主自有归宿。
昭煌寺,并非施主久留之地。
道,佛门清修之地,施主尘缘未了,如何能作归宿。
道,七七四十九日,施主,便可自行离去。
一遍又一遍,渐渐将心麻木,也麻木蹒跚的脚步,往前路而去。
空无的心偶尔有几分庆幸,庆幸,除他以外,她还有要做的事。
可是,相曜,之后呢?
之后,她,又能往哪里去啊……
“女公子,女公子——”
马蹄扬起长尘,少年清澈的嗓音满是急切。
风卷起阿琼的长发,绕过半身,幕篱之下,那双从来明澈纯净的眼,恍如一潭死水,有些慢地抬眸。
少年翻身下马,衣摆猎猎如火,旋风般到她面前,赤诚炽烈。
“女公子随我回洛城,可好?
我从不认同父皇所为,我会护好你,你做我的老师,往后,再做我的国师,好不好?”
“从一开始,从那日高台初见,我便认定你了。”
“我比他先遇到你,也比他先救了你,你就随我走,好不好?”
他说了那么多好不好,阿琼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叫出他的名字。
“……殷,姬?”
殷姬神情小心翼翼,重重嗯了一声。
阿琼有些艰难地回忆,隔世般,忆起最开始,那场,染红了半边天,扬成了海的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