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知道如何解决?”这是默认了。
“无法解决。”
岳新心里一沉,但是他知道,这是真的没有办法,毕竟阿庑宫建到这个份上,是停不下来的,排水涵洞,各处明暗渠都不在图纸上,土作已经基本完成,若要是重新开挖再度施工,必然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还会惊动陛下。
“那你有何办法?”
“既然阿庑宫建不成,就让它别建成。”
岳新福至心灵,“你的意思是……”
“没错,毁掉。只有毁了它,百姓才不用受它戕害,大人也不必劳心。”岳新上次还在跟石景说话,那时心事重重,如今,还是这件屋舍,换了个人,却叫他豁然开朗,但是也叫他有些胆寒。
“我知道大人在担忧什么,阿庑宫毁去,必然惹得圣上震怒,而这个罪人,大人不想去做。”
裴湛上前一步,对着岳新行了一个大礼,“在下不才,愿替大人筹谋,而这个罪人,在下去做。”
岳新明白,裴湛必然有所求,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说,“你要做的事,与前几日的那几本禁书有关吧。”
“我想著一本书,如果我身死,请大人帮我把这本书保管好。”
柴房中
裴湛的话音刚落,楼见语便听见来自大地深处,那时属于阿庑宫的那一声深深叹息。
这夜,裴湛回来得极晚,楼见语便知道裴湛今夜必定做了重大的决定,以至于一直不发声的阿庑宫都忍不住要叹息。
裴湛轻手轻脚地推开柴房的门,他以为楼见语已经睡了,但是此刻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一刀一刀地刻着自己手中的木雕,见裴湛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做着手中的活。
说起来,楼见语能揽这么一个活计也是属于巧合。
本来阿庑宫的修建,少不了木作师傅,他们大都拥有高超的手艺,雕个木刻之类不在话下,但是木工师傅自视甚高,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家传的独门绝活,秘不示人,若非是特别的原因,从不轻易动手,像木雕这样的小玩意他们自然是不屑一顾的。
自然也就给楼见语留下了谋生的空间。
见她不理自己,裴湛只好讪讪地坐着,反思今天又做了什么事惹她生气。
二人静默无言许久,终究是裴湛先开了头。
“岳尉曹托人替我免了徭役,不日,我便可脱离这徭役之身,前往余阳城。”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么一句,为的是想看看楼见语的反应。
“那岳新是图你身上的不死药吧,哦,也不对,还图你建筑一道的本事。”
裴湛未曾同她说过这些,不料想,她却能猜到,属实是个聪慧的女子,就在他心底略略赞叹之时,楼见语说出了他更难以置信的话。
她停下手上的雕刻,对着裴湛,“阿庑宫建不成对不对?”
裴湛不动声色地错过她的视线,只是望着远处青黛色的山峦,一抹惆怅划过心间。
后来他叹息道:“是啊。”
楼见语眼中含泪,她知道,阿庑宫在历史上是个迷,千百年来只有阿庑宫的遗迹,没有阿庑宫这座宫殿,不论是被后人烧毁还是根本就没有建成,阿庑宫最终是没有成的。
她之前是学建筑史的,虽然没有实操经验,但是她可以看出,阿庑宫没有设计排水功能,这对建筑群落是致命的,意味着即便建成,很快也会因为大雨毁于一旦。
既然建不成,那么必须有人来毁了它。
而这个任务,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你是要毁了它吗?”楼见语轻轻地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她希望听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但是裴湛只是沉默。
这沉默让她心慌。
裴湛从她之前放药的那个柜子的底端,抽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是我之前积攒的一点积蓄,就将它给你,算作是我们假扮夫妻一场。”
楼见语明白,毁掉阿庑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放一把火烧了便了事,而是要从根源上绝了陛下想建阿庑宫的念想,这谈何容易。
裴湛需要一个无比接近他的位置,才能够勉力为之,她明白徭役的身份,会是裴湛的阻碍。
所以,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从来不是做一个徭役。
只是自己如果没有李洲同的照顾,只怕会像她第一天来时看到的那个女子一般,艰难地推着独轮车,做一个普通的徭役。
“你要走了吗?”楼见语问,这月余的朝夕相处,楼见语习惯了自己做工回来的时候,在这小小一间柴房中的,静静等待裴湛的归来,但是她也明白,裴湛与自己毫无干系,甚至姜嫱这个身份也是她借来的。
“是。”他点头,“不过,”他补充道,“现在不死药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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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风行处,便有别离人。
风灌入长亭,撩起裴湛的衣袂,月白衣袖在寒风中上下翻折,兜了满袖清风,他负手而立,望的却不是余阳城,而是他来时的路,徭役的宿地。
亭外是三五棵柿子树,叶已落尽,徒余枝杈参差,唯有枝头挂着零星的果,几点橙黄,竟然成了这秋日里不多的颜色,最多寒鸦几声,渺无人迹。
今日,裴湛一身月白,此刻已入深秋,那衣衫不暖,他立在风中,佁然不动,他在盼。
倏忽间,远方黄尘滚滚,马蹄声急,是有人来了。
蹄声渐近,依稀显出一个轮廓来,是岳新。
他就知道,她没有来。
岳新送他一匹好马,催促他尽快赶路。
他只说不急,再等等。
远方雁行,排成一字,越过尽染层林,向着远处广袤而去。
而他,也要向着远处去,而他是一只孤雁,只堪飞,却无伴。
既然她不来,那么便不来吧。
裴湛握了握手中的松塔,也罢,有这松塔就当是你已送过我了吧。
裴湛翻身上马,不再等待,一路绝尘而去。
而顺着他的来路,天地相接处,平衍广原上,有一个人影。
那是楼见语。
晚风中传来断续的雁鸣,在亭子的不远处,一只孤雁鸣唳,它无助地望向远方,那浩渺的青穹,其上是一排雁阵,渐渐远去。谁也不知,其中的一只又在这里盘桓了多久呢
等她到时,裴湛的马已经远去了。
岳新看了一眼她,欲言又止。
楼见语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疑惑。
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裴湛此人,是有大志向的。他便是那水中鱼龙,浅池是会困住他的,我今日来迟,既是成全他,也是成全我自己。”
岳新是明白人。
他不由有些佩服眼前的女子。
于情,送他,免不了难舍难分,不如不送,于义,不送他,实在是太过心狠,更何况,他们多日来的情义。
既如此,不如送了他,只是目送他远去,却不牵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