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那转盘的光芒忽明忽暗,隐隐有一道天外星芒穿过山巅,斜斜照入那石室之中。
秦政不知道的是——
他所启动的命运转盘,原非人界之物,而是婧娘凭着对神界中流光镜的记忆,用人界有限的材料所制成的不完全品。
因材料与天理不合,且来不及完工婧娘便香消玉殒,这一“流光仪”只具窥视之能,却不具引魂之力,但有缚魂之能。凡是在神隐之谷死去的魂魄,除了阳璃与夜昃,都将被永远束缚在谷内,永世不得超生。
自那一世后,阳璃的元神便受了重创, 再度转生之后便完全失去了神界的记忆。之后的轮回中,她再未踏足那片山谷,亦不记得曾有婧娘之名,更不知那山谷之中,尚有一缕魂魄,在每一个金星转动的夜晚,缓缓睁眼,又缓缓闭上。
他望着夜空,如在等待谁归。
可那人,已不知去了哪一世,哪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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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千年前发生的故事只在许晴的脑中一闪而过。
那画面恍若幻梦——血色祭台、冰冷王座、碧落黄泉之间,纵有万千执念,也在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下被一点一点剥离吞没。
待到她再度睁眼时,心中已是一片空茫。
她忘得一干二净,只隐约记得自己名唤婧娘,是秦政的皇后,他们曾住在一个被灵气缭绕、群山环绕的山谷皇宫中,过着世间最幸福的日子。那里的天空总是湛蓝透亮,宫墙深深,花木扶疏,秦政总会在月下亲手为她点一盏琉璃灯,说要照她千年万载。
除此之外,便再无半点记忆可寻。
——
而林曦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醒来时,浑身湿冷,灌木刮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脚踝仍浸在一条浅浅的溪流中,河水清澈冰凉,一群通体银白的小鱼围绕着他,不知是好奇还是怜悯地啄着他的脚踝。他动了动手指,才发觉整个人似乎摔了不短的距离,后脑传来一阵钝痛,耳中还残留着地裂时隆隆巨响的回音。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四下打量,周遭是一片深邃幽暗的古林,古木参天,苔痕遍地,一线天光从头顶的岩缝中斜斜照入,像是隔着千年的寂静,落入尘封的遗世之地。
许晴不见了。
那一刻,心口如被重锤击中,空了一大块。
他记得地裂发生前,他刚从冰封的石窟中将她抱起,还未等她苏醒,地面便突然塌陷。他记得自己紧紧护住了她的头与胸膛——可是现在,怀中空无一人。他不知道她是先醒一步逃出了,还是被困在更深的地层。他连她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定。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吞没。
他缓慢站起身,脚踝还带着些微刺痛,却无暇顾及。抬眼望去,四周一草一木似曾相识,随着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记忆如决堤般汹涌而至。
是这里。
前世的他以李蒙的身份,曾与婧娘——阳璃的转世,在这片谷地中度过了十数载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一世,她还带着部分神界的记忆。
她说他们曾是神界的灵契之侣,也说过在人界重逢不过是另一场劫,她不信命,却偏偏将命赌在了他身上。
她为他亲手打造过一个巨大的“流光仪”,说那是连接神界与人界的镜盘,只要仪器还在,哪怕她魂散神消,也能寻他而回。
可后来,为了救他,她耗尽了所有元神之力,为他换血疗毒,不惜损伤根基。也正是那一役之后,她神魂崩散,转世之路混乱不清,后世再见时,她已不复那时清醒,变成了痴儿。
而他,却在那之后,痛悔千年。
这一世,他本该早早认出她,却因执念太深,将错就错地认定了另一个人。他错过了她清醒时所有的呼唤与等待,错过了她一次次试图将真情示于他前,却被他狠心推开的瞬间。
而今,当她终于来到他眼前,他却连自己是谁都几乎忘了。
是这古墓,是这山谷,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变,将一切击打得粉碎,也唤回了他被掩埋在深处的全部记忆。
他低下头,双手撑住膝盖,几乎要将整个人弯折成一张弓。
他心中疼痛如刀剜,却不敢叫出声来。
——她在哪?
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若这一次再找不到她,若她真的因他而身陨神灭,他林曦……也没什么可留在这世上的理由了。
风穿过林梢,带来幽深古墓的气息,沉沉冷冷,像是千万年的怨念无声地缠绕过来。
而林曦的眼中,却只剩下一点被血洗过的清明。
他踉跄着站稳,四下张望。月色如洗,山谷中的景致在银辉下清晰得近乎不真实,像是一幅精工绘制的山水长卷缓缓铺陈开来。他目光所及,发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原本印象中那座藏于密林中的简朴小木屋早已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华美、金瓦飞檐的宫殿!
殿宇依着山势而建,层层叠叠、绵延不绝,最外围的宫墙依旧残破斑驳,似乎历经了漫长岁月的冲刷,而其深处却隐约透出温润灯光,如有生命。整座建筑的布局与形制,与千年前的王宫竟几乎如出一辙——那曾经属于秦政的皇宫!
林曦心头一震:这才是真正的古墓地宫!
他低头望去,脚下的地势依旧潮湿,显然是沿着暗河流入山腹而成。而他与许晴坠入地裂时的那片冰窟,极可能正是当年神山中的水潭——那口通往王宫地宫的秘道!如今两人顺着裂缝跌落,便意外闯入了这处被尘封千年的秘境之中。
“她该不会……已经进了宫殿?”
林曦不敢再耽搁,连忙四下查看线索。果不其然,不远处湿润的河岸泥土上,赫然留有一串明显的鞋印,步伐沉稳有力,正通向宫殿的大门。林曦快步追上,那鞋印旁的草丛里,忽地闪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他眼前一亮:“小七!”
草丛中倒伏着的,正是那台跟随许晴多年的智能侦察球。只不过此刻它外壳污渍斑斑,凹陷处隐约有过撞击的痕迹,而那闪烁的红点,竟是能源耗尽前的最后警示灯。
只要小七在,许晴就不远!
林曦压下激动,小心地将小七取出检查,忽然又有所察觉。他蹲下身,目光在地上来回扫视,眉头一点点皱起——
不止一串脚印。
除了那明显通向宫殿的那一道,他竟还看到了另一串同样的鞋印,从宫殿方向返折回来。那鞋印略浅,脚步之间略显匆忙。对比之下,前往宫殿的脚印显得过深,像是携带了某种重物。而两者的鞋底纹路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之足。
林曦心中一震,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秦朗。
那双军靴他再熟悉不过,是秦朗随身之物。而从脚印判断,他应该是从宫殿中折返回来,在河边发现了许晴,然后将她带回了宫中。只是,这其中却有个疑问萦绕不去:如果是秦朗,又怎会将许晴救走,却留下了小七?难道,是遇上了什么突发状况?
林曦低头望着怀中的小七,再轻唤一声,却见它毫无反应。那最后一丝红光也终于熄灭了,整个球体瞬间失去了生机,安静地沉入他掌中,仿佛只是一块废弃的金属残骸。
他轻轻将它抱紧,像抱着一段再不能复原的旧时光。
不能等了。
不论是秦朗,还是其他什么人,如今许晴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事。林曦将小七揣入怀中,压下所有杂念,循着脚印和脑海中对千年前王宫残存的印象,悄然踏入那座宛如梦魇复苏的地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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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娘在皇后寝殿的凤床上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玄金织龙的帝王朝服。秦政静静坐在床沿,眉眼沉敛,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仿佛守了她整整一夜。窗棂外晨曦微露,第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寝殿,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极长,却也将他的脸隐进了那层朦胧的明暗交界中,看不分明。
她一时有些怔然,却还是柔声一笑,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今日不用早朝么?”
声音清软带倦,仿佛方才做了一场长梦。她微微撑起身子,却在动作间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全身像是被压了沉重千钧,酸胀不堪,只当是昨夜睡姿不正所致。她抬眸看他,眼底竟多了几分依恋与亲昵。
“别动。”秦政语气出奇地温柔,伸手将她按回软枕上,低声道,“我替婧娘梳好头,用过早膳再去不迟。”
她眉头轻挑,含羞带笑地嗔了一句:“这些事自有宫人伺候,怎能劳烦皇上亲自动手?若被旁人看了去,还道我使唤您呢。”
秦政却像未曾听见一般,只是目光炽热地望着她,一语不发,仿佛只是贪恋这一刻的温柔。那一瞬间,他眼中仿佛有海,有火,有岁月翻涌过的所有执念与疯狂,只是婧娘看不见。
他缓缓起身,从屏风后取来早已备好的凤袍,轻轻披到她肩上。婧娘微怔,才想说什么,秦政已接过宫女递来的湿巾,动作极轻地为她拭净脸颊与额角,仿佛在对待一件珍宝,又似在描摹一幅久违的画。
她终于有些不自在了,轻咬下唇,垂下眼帘躲避他的注视。
秦政将帕子放下,轻扶她走向梳妆台。铜镜上拭得一尘不染,映出她依旧明艳的容颜,只是眼中多了几分迷惘。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婧娘。”他突然唤她,语调低得几不可闻,却沉入心湖,激起微澜。
她应了一声,声音软软的:“嗯?”
秦政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身后,拈起那一缕滑顺如水的长发,用玉簪缓缓替她梳起。梳齿轻落之间,想象着隔着千山万水回到了前世某个黄昏,风吹山谷,斜阳西沉,婧娘坐在神山小屋的窗前,任他替她梳妆。
此刻,他庆幸,所有前尘过往,她都已遗忘。
可他记得,他从来都记得。他的指尖在她发间流连,每一次穿梭都像是把自己那段孤寂的岁月一寸寸揉进她的发丝里。
两千五百年的执念,终在此刻,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梳好了。”他说。
婧娘在铜镜前抬起头,那镜中两人,恍若新婚。她莞尔一笑,淡淡道:“皇上梳得,比宫人们都好。”
秦政笑了,目光像燃着一团无声的火,却说:“只要婧娘喜欢,我便日日替你梳。”
他已经等了太久。从今往后,无论真假、对错、生死,他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寝殿外,林曦从窗缝中看着这一切,屏息凝神,手心却已沁满冷汗。
那身披龙袍、坐于凤床前男子的一举一动,无不与史书中记载的秦政如出一辙。他说话时的语调、梳发时的温柔、甚至是那种带着君王独有傲慢与执着的眼神,全都活脱脱是两千五百年前那位一统天下的帝王。但最令林曦心惊的,是那张脸——
分明是秦朗的脸。
是他过去数月里并肩工作的伙伴,是AI Robot公司的总工程师,是许晴最信任的合作人,是那个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神情、在技术上却一丝不苟、曾在荒漠中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秦朗。
如今却换上龙袍,坐在秦政曾坐过的位置,温柔地为许晴拭脸,梳发,口口声声唤她“婧娘”。
林曦几欲冲进去将他们全都揪醒,可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角色扮演,也不是幻梦中一场误会。
他看得分明——宫殿中,那些端着餐盘缓步而来的“宫人”,一个个身形僵硬、皮肉虽完好却毫无血色,脸上神情空洞呆滞,眼球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仿佛死去已久,却又被强行唤回人世。
他们根本不是活人。
林曦背脊一阵发凉。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从潜入古墓那一刻起,那些守墓的“卫兵”就已经出现。他试图躲避,却有几次被发现。那群活死人兵不但没有立即发起攻击,反而在确认他的身份后,主动让道,甚至有一名“内侍模样”的活人将手搭在他肩上,问他是否需要引路。
秦政的魂魄——或者说,现在附在秦朗身上的意识——必定在操控这一切。他一定利用了这处地宫特殊的风水,又结合了婧娘留下的关于仙法与神界的残卷,借尸还魂,以魂附身,并施术将这座死寂千年的皇宫变成了一座梦境中的“人间天堂”。
但这一切只是幻觉!
林曦死死盯着铜镜前的许晴。她披着凤袍,坐姿端雅,面容沉静,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可那眼中的神采——那抹本该属于许晴的灵动、聪慧与独立,早已被彻底抹去。
她在笑。她在听“皇上”说话,像极了一个刚新婚不久、沉醉在幸福生活中的女子。
可她根本不是婧娘!
而那所谓的早餐——林曦眯了眯眼,从窗缝中清晰地看见,那放在漆金托盘上的碗碟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可两人却一口接一口,像在品尝山珍海味般微笑点头,仿佛那虚无之物真的入口化甘,食之有味。
林曦只觉一阵晕眩。
这座宫殿,不仅锁住了肉身,更困住了心魂。许晴水米未进,却在幻觉中欢笑进餐,若再不将她唤醒,不出三日,她便会像那些“宫人”一样,成为这座地宫里又一个游魂傀儡。
“该死的……”林曦的指节收紧,喉头涌起一股愤怒与无力交织的涩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潜入殿中唤醒许晴。
他不敢轻举妄动。秦政附身的秦朗拥有婧娘昔年留下的记忆与法术残卷,已非凡人。若不出其不意,贸然闯入极可能反被利用,沦为幻境中的一部分。
林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窗外景象深深烙入脑中。眼前这场“帝后同居”的荒唐戏码每延续一刻,许晴便离真实世界远了一步。
他不容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