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为何不用电动榨汁机。她手持着刀将一颗柳丁一分为二,拿起半个用力摁在凸起的研磨器上,果肉和汁液迸溅开来。
她好似丝毫不在意果汁溅在她贵得要死的裙子上,抬起手指舔了舔沾上的汁液。
动作有种粗砺的野蛮。
她端着橙汁往回走,一边还舔吮着自己的手指。龚哲跟陈列说:“那我出去了,有事对讲联系。”
姜堇对陈列点点头:“辛苦了。”
便端着橙汁往主卧里走去。
主卧的门开着一隙,在姜堇将它彻底合拢前,陈列望见滕柏仁那寒光闪闪的轮椅,还有King-size巨大鹅绒床的一角。
滕柏仁那样瘦,压在杯子里好似一片纸,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随着姜堇彻底关上门,主卧泄出的一线澄黄的光彻底消失了。
陈列在陷入黑暗的客厅里站了会儿,转身回了暗室。
这里作为安全屋的配置完善,甚至有独立的洗手间和淋浴。陈列洗了个澡,这才算彻底洗去了日租旅馆残存在皮肤上的味道。
当保镖较为辛苦的一点在于,从不能穿舒适的睡衣。
他睡觉时总穿紧身背心和足以外出的长裤,如真有突发状况,根本没有换衣服的时间。
暗室空间有限,床是一米二的单人床。
对陈列来说这已足够好,他仰躺在床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在梳理自己的心境变化。
起先他是真打算回绝滕柏仁。
从机场离开时他仍没下定决心。
让他改了主意的,是滕柏仁那一句:“她说,她很想你。”
陈列几乎能想象现在的姜堇是如何说出那句话的——
她穿不染一丝浮尘的白西装,倚在总统套房巨大的观景窗边,抱着双臂,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陈列啊?老朋友了,其实我挺想他的。”
陈列出离愤怒起来:
姜堇是如何在七年前对他做出那种事后,还能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来的?
陈列承认,他还是对姜堇好奇了。就像七年前他对白日里在学校文静娴雅、夜晚却红裙滚灼的女孩好奇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好奇,是因为恨。
他好奇姜堇这样的女人,是真的没有心么?她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刀枪不入,如此的完美无瑕。
陈列想着这些,翻了个身。
这样的她当真没有破绽么?他有办法对她报复回来么?
如果真能这样,陈列想,他就可以毫无留恋的离开了。把七年前的事彻底放下,宛如剜去一块腐肉。
陈列没有立刻入睡。当了保镖以后,他对新环境有一种天然的警觉。
胃里当晚吞下的食物在作祟,让他想起晚餐时保镖们对姜堇污言秽语的议论。
他又翻了个身。
滕柏仁喝了橙汁酒醒以后,真会和姜堇做那样的事吗?他的双腿那个样子,又能怎么做?
陈列觉得自己疯了。他甚至荒唐地想:如果滕柏仁和姜堇正在做什么的话,他的暗室和主卧只一墙之隔,他会听到他们的动静吗?
暗室里为安全起见不装空调,闷得有些逼仄。他出薄薄一层汗,又想起当年姜堇与他汗液纠缠的时候,伏在他耳边喃喃喊他的名字:“陈列。”
汗湿的发丝绕在他肌肉偾张的臂膀上。
她也会这样叫滕柏仁的名字吗?
陈列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想这些干嘛?
忽地外面有动静。
陈列立刻像只蛰伏的豹一样弹起来,在一片黑暗的掩护下悄无声息推开书柜。
书柜外,竟是姜堇和他面面相觑。
只有一线昏黄的光从暗室里泄出来,客厅绝大部分空间在黑暗里沉睡。姜堇裹一件白丝绸睡袍,站成黑夜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当晚喝多了酒,却不显得旖旎,只显得倦怠。抬起一只手来抚着自己侧颈,低声跟陈列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在。”
“我只是想来拿本书而已。”
“喝了酒反而睡不着。不是说喝了酒应该很好睡么?”她自嘲地笑笑:“你呢,喝了酒好睡么?”
陈列沉默一瞬,答她:“我不喝酒。”
“也是。”姜堇挑起的唇角更显自嘲:“你是保镖嘛。”
她跨前一步靠近书柜:“没什么事,我拿本书就走。”
这书架显然是酒店工作人员布置的,都是些古今中外名著和成功学范本。姜堇也没什么可挑的,随手抽了本英文原版的《飘》。
Go with the Wind,《飘》的英文名是“随风而逝”。
当姜堇走入书架前的一片光线里,陈列才发现她卸了妆脸色并不好。并不似十八岁一般饱满鲜活,的确充斥着浓浓的倦怠感。
她始终抬手抚着侧颈,好像有什么东西令她纤细的颈项不堪重负似的。事实上现下她颈间什么都没有,而之前挂着的,是那条大得好似虚假的海蓝宝项链,滕柏仁送她的生日礼物。
陈列嘲讽地笑了笑。
姜堇拎了书离开时朝他看过来,纤细的指尖点了点地面。
陈列不明所以地看了眼。
“我不是说了不要看我么?”姜堇矜曼地笑道:“看地,陈列。”
她纤薄的身影消失在了主卧的门缝间。
-
一周的试用期后,陈列正式成为了姜堇的保镖。
任谁都能看出他对姜堇毫无兴趣,总是冷着张脸公事公办。就连滕柏仁连续观察了他一周后,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是当然了,他怎会对她感兴趣?
就算他心底有一丝残存的留恋,也是对当年的姜堇,而不是现在这个戴着虚假面具的姜雪照。
一周之后,他已可以跟着姜堇单独出门了。
当然,姜堇身上有没有被滕柏仁置放着窃听器,这是陈列无法确认的。
姜堇今天去见几位同在江城的港岛阔太,这是她替滕柏仁交际的一环。
两人站在酒店路边,等着接送姜堇的那辆劳斯莱斯开过来。今日暴雨如注,酒店停车场出入口大排长龙,陈列撑着酒店巨大的黑伞站在姜堇身后。
姜堇穿白色西装套裙,拎着手袋的表情似微微出神。
她望着路面因来不及排水而汩汩冒出的水泡。陈列忽然想,他们分开的那年夏天,雨水少得过分,偶尔下两场,便是这样的暴雨。
忽然一辆黑色宾利驶来,大概怕老板等急,司机开得极冲,几乎要还越上候车平台来。
陈列拽着姜堇后退一步。
仍有雨泥污水溅在姜堇裤脚和白色鞋面上,姜堇不甚在意地看了眼,对现在的她来说衣服脏了扔掉就是。只是她这时才回过神来,嘴里好似下意识地唤了声:“陈列……”
也没再多说什么。
陈列发现他给姜堇当保镖最心刺的一点。
不是他日日夜夜要看到姜堇。
甚至不是姜堇和滕柏仁睡在主卧时、他躺在隔壁暗室里那些荒唐的幻想。
而是姜堇会这样唤他:“陈列。”
那声调和语气,一如七年前。
“姜小姐。”这是陈列第一次主动开口同姜堇说话,引得姜堇朝他看过来。
“你说过我现在是你的保镖,所以没资格看你对吧?”陈列道。
“嗯。”姜堇的语调里含着点笑意,眼尾微弯着。
“那我们现在是公对公的关系,互相起码的尊重要有。”陈列:“我叫你一声姜小姐,你是不是不该对我直呼其名?”
姜堇笑了:“叫你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没有那么熟。”
“我们不熟吗?”姜堇反问。
“不熟。”陈列几乎是立刻答道。
他与眼前这位姜雪照小姐,从未相熟过。
姜堇不说话了,又去看眼前的雨幕。当她那辆劳斯莱斯远远开过来时,她望着如线的雨幕说了句粤语:
“落雨好厌烦啊,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