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姜堇用粤语叫“陈生”,或者用普通话叫“陈先生”,视她心情而定。
她再没有叫过“陈列”。
私人会所的茶餐厅里,几位贵妇围坐在桌边,茶几上摆着三层精致的茶点和锡兰红茶。
姜堇笑着走过去时,她们立即同姜堇打招呼:“姜小姐。”
这几位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却都对姜堇很尊重,尊重到有些殷切。
滕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她们聊育儿,聊医美,聊某牌新出了鳄鱼皮的手袋要排队一年才能拿到。姜堇坐在一旁看起来有些兴趣缺缺,但她笑得得体,抿一口红茶,也很能适时加入话题。
直至这些贵妇聊起江城的一个派对。
姜堇笑问:“我也能一起去吗?”
“姜小姐也有兴趣大驾光临?”其中一位贵妇显得很惊喜。
姜堇挑唇点头:“陪柏仁在江城监工,简直不知要待多久,人都无聊得要生霉。”
“那自然好极,我把帖子递到酒店去。”贵妇喜滋滋地说。
姜堇抿一口红茶,笑着应下。
等到能聊的话题尽数聊完,其中一位的视线转到陈列身上。
滕氏的保镖自然要穿得得体,酷暑的天气里亦是白衬衫配黑西装的正装全套,好在所到之处皆是冷气充足。
陈列垂手交叠,沉默寡言地站在一侧。双腿修长有力,典型的倒三角身材。
贵妇打量陈列一眼,对姜堇道:“姜小姐这位新保镖,我瞧着不太好。”
“怎么?”姜堇问。
贵妇笑起来:“太帅了点。保镖不是要相貌平平最好么?才不惹人注目。”
陈列垂眸,盯着姜堇斜斜叠放于桌下的高跟鞋。
“帅么?”姜堇含着笑意、一手撑着侧颊,视线朝陈列投射过去。
这好像是陈列穿正装后,她第一次仔细看陈列。从前陈列在她记忆里,都是穿不入流的黑T配牛仔裤。
姜堇唇边漾开淡淡的弧度,睫毛如蝶翼般轻翕了下:“好像,是挺帅的。”
-
贵妇的帖子果然递到酒店来。江城名流的派对,时间定在三天后。
那日傍晚,滕柏仁外出工作,姜堇在主卧的梳妆镜前妆扮。
她已换好了一件低胸晚礼服,是一种介于蔻梢和天水碧之间的颜色。那颜色太娇气,很难穿得好看,可是姜堇够白,有一种早春初融的溪流淌于周身之感。
胸口其实开得很低,但她穿得不媚俗。她自己运用首饰时多有克制,配一条双层的海水珍珠链,反有典雅之感。
她往脸上扑粉的时候,凑近镜面去看。
“陈生。”她说起粤语来显得比普通话沙哑些,问陈列:“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她用指尖撑一撑眼尾的皮肤。那里未见得有皱纹,可相较于十八岁时的饱满鲜活,她现在有种显而易见的倦态。
陈列不答她的话。她自嘲地笑一笑,松开手指去。
没关系,淡淡上一层妆,她还是那个艳光四射的她。
当陈列陪她在当晚的聚会亮相时,还未辨出她身份,已收获一众惊艳目光。
立刻有男宾问:“那位美女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别想啦老兄。”有人嘲道:“那是姜家的千金,滕氏二少的未婚妻,哪里是我们攀折得起的,只怕人家都不会拿正眼看我们。”
“姜家?哪个姜家?”
“毛里求斯做生意的那个姜家呀!”
“哦哦!”
荒唐就荒唐在这里,那人并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姜家,却立即做出一副知晓的样子来。毕竟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混,知道的信息越少,显得你越不入流。
侍应生背着一条手臂,单手举着托盘,低头恭谨地把香槟呈到姜堇面前。
姜堇取过一杯。她说得对,以她现下这般身价,芸芸众生连平视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她抿一口酒,眼神含笑地扫过众人,嘴里低低地唤:“陈先生。”
她晃一晃细颈酒杯里清浅的酒液,眼神亦如琥珀流光:“这酒比起当年拳馆里卖的十块钱一杯扎啤如何,你要尝尝看么?”
陈列:“我在工作。”
姜堇:“所以你很久没喝过酒了?”
陈列不再答她的话。
她笑一笑仰颈把整杯酒灌入喉咙里。陈列瞧出来她现在喝酒喝得凶,以至于某些时候说话带一种暗哑。
上流社会没人这样大口喝酒的,可也无人敢来挑剔她的教养。
她有微醺之感,眼波婉转地扫过宴会厅众人,指尖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上轻轻敲着。
人人不敢正眼瞧她,却又人人都在窃窃议论她,带着初见的惊艳。
其实他们哪里没见过她呢。
他。
她。
还有他。
姜堇指尖在玻璃杯壁轻轻敲着,辨认出一张张熟面孔。
他们分明都见过她,七年前便是在这个宴会厅里,他们见过她跳一曲探戈。
那时滕氏酒店还未兴建,S酒店还是江城最高端的所在。她穿一条看起来高贵的暗黑礼服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淘宝一百来块钱买的,粗劣的料子磨着她白腻的肌肤。
那时她被逼到了绝境。展臂,回眸,下腰,每一个动作带切切的力道,宛如一只黑天鹅的绝唱,随时将在湖畔垂颈而死。
因而显得格外凄艳动人。
“姜小姐,你来了啊。”递帖子的港岛贵妇看见姜堇,立马殷切地迎上来:“有兴趣的话,我给你介绍些朋友?”
姜堇慵懒笑道:“不打扰你,你先忙。”
贵妇唯唯诺诺退下。
想攀滕氏高枝的人不知多少。现在的姜堇好似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她只是站在墙角一杯杯的喝酒,眼神慵倦而愈见妩媚,好似她真只是从无聊的生活里溜出来贪醉一晚。
不知过了多久,她却忽然端着酒杯往前走去。
陈列立即跟上。
“吴太。”姜堇笑着跟刚才那位贵妇打招呼:“这是你在江城的朋友吗?介绍一下?”
贵妇不知怎的她突然又肯赏光,当然求之不得。
立即介绍道:“这位是姜太,巧了么这不是,她先生与姜小姐是本家。”
眼前被唤作“姜太”的女人笑着望过来,目光却在姜堇脸上一凝。
“姜小姐……”她伸出来欲与姜堇相握的手亦是凝滞在半空。
姜堇笑得谦和,却并没有伸出手来回握的意思。
而是看着朝姜太走近的男人。
男人从商,对派对的人潮流向就如同水手对洋流一般,有种天然的直觉。他知道有大人物过来了,挂着模式化的笑容正要过来攀谈,目光却与他妻子一样凝在姜堇脸上。
港岛贵妇的神经算不得敏锐,还在替他们介绍:“这是姜太的先生姜先生,现在掌管太太的家族企业,生意做得很出色的,跟港岛政府也有往来。”
姜堇笑得永远得体,先打了声招呼:“姜生,姜太。”
她说粤语带一种喑哑,不轻佻,却风流,不带一点点口音。
姜启川和妻子对视一眼。
贵妇眼见着场面有点尴尬,替他们打圆场:“姜小姐好靓吧?是这样的啦,好多人见她第一次面的时候都反应不过来呢,呵呵呵呵。”
姜启川这时开口:“姜小姐在哪里高就?”
他始终狐疑地盯着姜堇,眼底藏着阴鸷。
贵妇立刻接话:“姜小姐是著名的珠宝设计师啦,姜太你应该听过她的,姜雪照,现在哪位太太手里没一两件姜小姐设计的作品,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的啦。”
“哦对了,这次姜小姐来江城,是陪滕二少来看工程啦。她是滕少的未婚妻,郎才女貌,当时我们港岛的小报登了三天三夜诶!”
姜,雪,照。
姜启川在心里回味一遍这名字。
他的双眼诚然告诉他眼前这人就是姜堇,他曾经的私生女。可他记忆里的姜堇瘦得过分,双颊深深凹陷下去。
眼前的女人薄施粉黛,却有一种养尊处优、艳光四射的美。
尤其那一双手——
姜启川以一个生意人过分精明的双眼,垂眸去看姜堇的手。
那是一双未经苦难的手,白腻如瓷,骨节细小。
他记得第一次见姜堇的时候,也注意去看姜堇的手。无论姜堇的一张脸如何出挑,可那一双手上隐隐残留的疤、和过分粗大的骨节出卖了她。
她是穷苦女。
姜启川抬起眼皮笑问姜堇:“姜小姐以前来过江城么?”
“从来没有。”姜堇从容笑道。
姜太太好像终于找回自己舌头似的,搭话道:“姜小姐喜欢江城么?”
姜堇似认真思索了一番。
“潮得很。”她轻声细语地说。
“启川。”这时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端着酒杯过来:“这位是?替我们介绍一下。”
他是李教授,身后跟着的妙龄女郎是他的女儿李黎。女儿没有任何继承他衣钵从医的意思,大学毕业后自立门户做起了生意。他为了这独生女,近年来跟姜启川走得很近。
李黎端着酒杯笑得殷勤,几年生意做下来,她也能嗅出今晚来的是位大人物。
只是当她看见姜堇,却跟见了鬼一样,短促尖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