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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十六年,初夏。
彼时京里的天气已然闷热不已。
夜里下了一宿的雨,宫道上落满了尚青的梧桐树叶,纷纷乱乱,小内侍还未来得及扫去,便被宫人匆匆的脚步践踏,染了无数肮脏的泥印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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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外,
幽长曲折的连廊下,
宫人捧着参汤匆匆而过。
一路悄步入了内殿。
九重幔帐后,
宫人捧着漆盘恭顺跪下,
“太子殿下。”
坐在床边的太子赵铭之转过头来,脸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去的泪痕,闻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已换上了不合年纪的沉稳。
他敛容,双手接过玉碗,
舀了一勺细细吹凉了,
尝了一小口只觉温度尚可,便将玉匙递至赵衍川的唇边。
赵衍川却并不开口。
只是望着太子,那细心照料的模样竟是这般似曾相识,许久,那因为久病而苍白干燥的唇边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赵衍川一向待他最是严苛。
太子自小,便甚少得他这般温情相对。
一时有些愣住。
“父皇?”
下一刻,赵衍川却抬起那已骨节分明的左手,在太子些微惶恐的眼神中,将孩子鬓角的一缕乱发细细捋到了脑后。
“你长大了。”
眼前的孩子,已逐渐褪去稚气,显露出少年人的身形。
他凝望着赵铭之那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瞳仁,
不由出神,
良久,才似自言自语叹道,
“和他,也愈发相像了。”
太子的手一抖,玉碗中的参汤已泼出了小半。
他自然知晓父皇口中的他是何人…
自他记事起,父皇就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那个人———端敬元皇后,亦是,他的爹爹。
纵使到了每年的忌日,也只有德母妃会牵着年幼的他,穿过长长的宫道,到那空荡荡的,已被遗忘的长生殿里,对着正中央那泛黄的画像磕上几个头。
除此之外,这些年,他从未见过其他妃嫔前来祭拜。供桌上的祭品也并不丰富,甚至供桌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细灰。
那时小小的赵铭之,
回去后躲在被子里,难过得偷偷哭了好几回。
他甚至暗自想过,若非自己是父皇唯一的子嗣,这个太子之位也断然不会轮到他来坐的……
乾元殿内,
太子已起身,不安地跪伏在地。
“父皇…”
赵衍川看着孩子单薄却止不住微微颤抖的脊背。
心下黯然。
他想出言安慰,可惜多年来的疏离,令他最终也只能挤出生硬的几个字,
“起来吧。”
而这边,早有女官上前,将那被泼湿的被褥换下。
待一切回归原样,
赵衍川一抬眼,看见那孩子仍是战战兢兢地垂手站在一旁。
病中的皇帝陛下似是分外容易心软,
他有些看不下去,
心底叹了口气,
吩咐朝安,
“太子这些天劳累了,将他送回东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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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之浑浑噩噩回到东宫。
满脑子却全是,在他看来,父皇那分外诡异的举动。
宫人从未向他透露过端敬元皇后的生平,德母妃终日礼佛不问世事,他幼时好奇,便只能去问照顾他的乳母,结果那乳母却是吓得噗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乞求太子饶命。
如此几次,他便失了兴趣,不再问了。
再大了一些,他便知道了,他的外祖家,便是被下旨诛族的山阴沈氏。大逆罪人,国之蠹虫。
而从宫人无意间透露的种种蛛丝马迹中,他也终于获悉,在那场变故中,他的爹爹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甚至在生下他后,到最后被幽禁至死,也不曾离开过冷宫一步。
至于之后却仍是被体面地葬入皇陵,追封了谥号,他想,大概,也只因他是祖父指婚的发妻…
………
爹爹生前,该是一直为父皇所厌弃的吧…
………
这是他从小到大,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可是…
他回忆起白日里父皇望着他的眉眼,露出的那种深深的悲伤与温情。
一时之间又有些迷茫和侥幸的雀跃。
也许,事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呢?
父皇对爹爹,会不会,还残留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太子殿下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连日的疲惫终于压过了纷乱的思绪,昏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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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
很快又到了端敬元皇后的忌日。
天还未亮,
赵铭之辗转反侧,终于早早起来,唤了侍从进来,任底下人伺候着换上了孝服。
他甚至未用早膳,便匆匆往长生殿去了。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却只能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拼了老命才追上太子殿下。
那熟悉的宫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赵铭之按捺住紧张不已的心情,低头理了下孝服,长呼了口气,这才终于抬脚进去了。
可是穿过院子里那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进得内殿。
他不由大失所望。
空荡冷清的内殿,还是一如往年,只有德母妃一人,早早地到了。
他上前请了安,却依旧不死心地四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