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不得不接受,
父皇,并没有来。
正如过去的每一年,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切,也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懊恼而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德妃见他精神恹恹,只当他前几日侍疾累到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未发热,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便嘱咐他身边的侍从回头去请了太医来。
祭拜一如往年,简单地进行着。
最后一轮诵经完毕,赵铭之从蒲团上爬起来,上前扶德妃起身。
之后,德妃终究有些不放心,将赵铭之带回了永嘉殿,又留他用了午膳,这才肯放人走了。
上午的失落之感也逐渐淡去,抛之脑后。
孰料,赵铭之刚行礼完准备告退,一出门便和来人狠狠撞了个满怀。
来人却是朝安。
身后侍从满脸惊惧,赶紧上前检查太子殿下被撞疼的胳膊。
后头德妃听得声响,也忙扶了侍女的手,从殿内匆匆走出。
朝安满脸是泪,神情已然恍惚。
他抬起头,待看清了眼前的太子殿下与德妃娘娘,这才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双手颤抖不已,捧着那封明黄色暗龙纹的信笺。
泣不成声,
“太子…殿下!…”
——————————————————————
赵铭之不顾劝阻,骑上了那匹名为黑风的名驹。
疾风如刀割般刮过他的脸颊,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皇宫,早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一路上,遥遥地传来禁军们焦急的呐喊。
天愈发黑了,夜幕下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赵铭之逐渐看不清眼前的路。
却依旧拼了命地,提了绞金丝的马鞭,往死里抽打□□的名驹,一刻也不敢停地往皇陵的方向疾驶去。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
路上愈发泥泞,终于,在离皇陵不远处,纵使那千里名驹也禁不住马失前蹄,赵铭之顿时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在草地上滚了数米方才停下。地上的杂草树枝擦破了他的脸颊手臂,鲜血瞬间汨出,却转瞬便被暴雨冲刷去了。
他伏在地上,身上俱是泥泞,稍一动弹,左腿便传来钻心的剧痛。
可是,那单薄的少年,却偏偏凭着那股继承自父母的坚忍,纵使拖着断腿,忍着剧痛,也依旧,拼了命地要站起来,想要往前走去。
大雨早已打湿了他浑身的衣物,衣袍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愈发瘦削单薄的身形。
他的嘴唇发着紫,暴雨冻得他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可他的目光,却依旧直直凝视着远处已逐渐显露出的皇陵。
父皇…父皇…
他心中焦急地呐喊。
那宫室的轮廓已愈发清晰,他忍着剧痛加快了步伐。
“轰隆!……”
突然,山谷里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
震得他脚下的土地都不住颤动。
巨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久久不曾散去。
那是隔世石无情落下的巨响。
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整个人犹如石化一般僵硬在原地,再也迈不出半步来。
身后的禁军紧追着,也终于赶到了。众将纷纷单膝跪伏在地,默然不语,无声恳求太子殿下回宫。
良久,
赵铭之对着那皇陵的方向,再也支持不住,无力地瘫软在地,
那个刚刚成为少年的孩子,扑在满是泥泞的地上,终于如他的同龄人一般,从记事起第一次放声,嚎啕大哭。
“父皇!…”
“爹爹!…”
——————————————————————
乾陵地宫。
隔世石终于将一切纷纷扰扰都阻断在外了。
帝后墓室内。
长明灯在两边石壁上发出幽暗的光。
极北之地千年寒玉雕琢的玉棺,在合棺十年之后,终于又重新被艰难地打开。
绣满经文的陀罗尼经被下,
那人头戴双凤翊龙冠,上饰九只金翟,脑后翟尾缀九百九十九颗珍珠,前方累丝金凤口衔红宝,恰恰垂在眉心,恍若一滴血泪。
身着金丝织就的皇后朝服,其上绣龙纹,八宝平云纹,其下石青行龙妆缎。
胸前垂着东珠,红珊瑚朝珠各一。
赵衍川无力伏在棺盖上,凝望着棺内熟悉的面庞。
终于,颤抖着指尖,缓缓伸手。
“曦岚…”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只在午夜幽梦才可相见的容颜,终于,又一次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了。
寒玉棺兼之所含定身珠之故,沈曦岚依旧面目如生,恍若安睡。
指尖触及的,是冰冷的容颜。
赵衍川摩挲着那熟悉的温和眉眼,眼中俱是痴惘。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
他静静诉说着,似是不忍打搅那人的安眠。
“可我,却已经老了…”
他还未至不惑,两鬓却已是斑白。
形销骨立,满身疲惫,他早已不是那个神武不凡的皇帝陛下。
“纵使到了下面,你,还能认出我吗?”
鲜红如血的瓶塞打开了,掌心洁白无瑕的玉瓶里,装着的却是穿肠的毒药——相思绝。
赵衍川仰头,不带一丝犹疑,一饮而尽。
玉瓶被随意丟置棺旁,他那满是疲色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解脱与释然。
他撑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抬腿进了玉棺,他在沈曦岚身边躺下,侧过身,凝望着那人将万古不变的容颜,缓缓伸出手,紧紧抱住了那副冰冷彻骨的身躯。
相思绝的毒效发作得很快,他的眼下浮起一片黑晕。
赵衍川已经完成了他的责任,这一刻,我终于,又成为了,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昆仑…
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闭上了,一颗混浊的泪珠自眼角滚落,濡湿了那层层如意被。
曦岚,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去到哪里,你我终会再见。
……………
相思绵绵不绝,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