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合市桥头敬老院。
夜意渐浓,“逃之夭夭”的温之然正坐在硬板凳上,单方面绞着手看躺在床上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婆。
往常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平静放松的,可在今天她心中始终有一团火怎么也灭不下去,强迫着她去思考当下。
外婆已经睡了,她没法倾诉。
其实就算没睡,她也只敢将过往打碎了囫囵吞枣地说。
她也不敢将这些事跟汪闫说,对方已经很累了,有时甚至一天打三份工,她不想再使汪闫感到无力。
屋外有知了叫,咕咕个没停。
温之然恍然回神,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食指上的一块好肉给抠出血了,指甲无意识地伸进去戳戳——
“嘎吱”
她立刻把手攥着,微微直起身,轻轻地喊:“妈。”
“嗯。”汪闫带上门,走近往单人床上瞅,“哟,今天怎么睡这么早。”
温之然也跟着看一眼,“隔壁奶奶说她是看新闻看困了。”
汪闫闻言一笑,拧了条湿毛巾给床上老人擦汗,“也真是的,怪不得平常不参加这些活动。跟个小孩一样。”
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新闻播报,闻着汪闫带进来的油烟味,温之然诡异地平静下来,她缩进板凳,抱着腿,发呆般看汪闫走来走去。
忽然,一个响指。
“想睡觉了么,我们回家吧。”
晚上的气温降低,吹过的风都带着凉爽。
温之然也不知道怎么一回神就坐上了电动车后座,她搂着汪闫的腰,脸贴在发热的后背,忽然开口:“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她会嫌弃我吗?”
风呼啸啸的,所经之路还有小商小贩喇叭吆喝,喝酒人嚷嚷地吹牛皮,广场大妈倾情献唱。
汪闫带着厚厚头盔一时听不清,瞄了眼后视镜,扯着嗓子问:“什么啊?!”
“没听清哟。”
“没什么!”
温之然从裤口袋掏出个黑色硬玩意儿,两只手把玩,有一下没一下地挡住上面微弱的红光。
半晌,她蹭蹭汪闫的后背,像小时候挠痒痒一般。
“就想叫叫你。”
“哈哈哈,行,随便叫。”
三天后,淮合市森林公园。
今天依旧是个艳阳天,准确来说淮合自打清明过后就没有一天不出太阳,只不过温度一天比一天高。
为了凉爽凉爽,不少人穿个单薄短袖就窜到海边架起把水枪噗呲噗呲打水战,没战斗力的小屁孩则刨个小坑假装泡冷水脚。
远处一片热闹,而温之然不为所动,她像条晒干的咸鱼躺在滚烫沙面上,头那还立了把小伞。
黑衣黑裤的,也不嫌热。
温之然不知躺了多久,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忽然,上半身投来一片阴影,她费力掀开眼皮去瞅,隐约看见个人影。
于是她又闭上眼,专心晒太阳排湿气。
人影蹲下身,手凑到伞里边晃了晃,又在鼻孔底下一探,可还没探多久就被上瓣嘴唇努开。
人影笑出低声,伸手拿去小伞,温之然被迫睁开眼,视线相撞。
“我又找到你了。”筱筱说。
“嗯。”
温之然撇开脸。
远处小孩银铃般笑声传来,可怎么也破不了她们此刻形成的屏障。
筱筱凝视了会儿,突然挽起耳边捣乱的发丝,俯下身,勾着腰在温之然颤颤的眼睫上落下一个干燥的吻。
“还要跑吗?”
还要跑吗,温之然心里咀嚼着这句话,越品越不对味,她坐起身,支着脑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聊天么?”
说这话她心里其实没底,或者说是一切坦白前的焦躁不安。
但筱筱只是看了看她,然后听话地盘腿坐在旁边,只不过挨得过于近了。
几乎是能听见呼气声的那种,那股热气似乎铺撒到温之然脸上,她耳廓泛起红晕,不自在地坐远了点,但紧接着,筱筱又凑过来。
她再挪远一点,筱筱再靠近一点,如此循环,两人乐此不疲。
直到快挪到不知名坑时,温之然停止了这场幽默哑剧,悄悄攥着衣角,喘气说:“你,你,你……”
“嗯?”筱筱偏过头。
温之然目视前方,佯装冷静,实则额头满是汗豆,嘴快说:“你怎么在这?”
……
“呵呵。”筱筱闷闷笑。
她侧过身,单手撑着沙面前探,直至温之然有向后退缩的姿势时,她才从对方黑色工装裤袋里掏出个玩意儿,拉开些距离,却步步紧逼地盯着温之然琥珀瞳说:“你同意的。”
随之,五指张开,中指下坠了个小东西,因着冲击而摇摇晃晃,等停稳后方看清,赫然是个黑色小圆盘,上面还一闪一闪着红光。
温之然顿时哑口无言,在充足光线下,她甚至看清了圆盘上她不小心刮出的浅痕。
“嗯,我同意的。”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她声音越来越低,表情越来越难看。
筱筱察觉不对,内心如有钝刀在割,就不该逞一时之快。
“对不起。”
筱筱伸手想将温之然搂住,却即将成功时被对方猛地躲开。
温之然笑中淌泪,像朵燃尽的烟火,一字一句很慢地剖白:“我喜欢你。”
烟火霹雳声炸在耳膜,哪怕是再次听,其效果依旧不减。
筱筱眼睛酸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嗯,我知道。”
她以为这会是场甜蜜的重逢,但很快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不,不,你肯定会嫌弃我的。”
温之然的声音打颤,眼眸低着,不敢看人。
“不会的。”筱筱箍住温之然两只哆嗦的手,强硬地柔声说:“看着我,染染。”
眼波流转,承诺的话语随里面的爱惜一起流出。
“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
“你说谎!!!”
温之然猛地后缩,动作挣扎,像一个穷途末路即将被逮捕的囚犯。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说啊!”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留,就直接转学消失,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筱筱垂头小声吼着,眼眶中蓄的泪水终究是悬不住地往下掉,掉进沙滩,结成一块块深色硬坨。
她微微仰起头,鼻腔酸涩:“明明上一秒还活生生存在的人但下一秒就蒸发得没影没踪,你让我怎么想,我以为你……你……”
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所以到处找,找老师,找同学,找警察,可最后只是在两天后等来一句冷冰冰的转学。
所以我一天到晚地打电话,最初是通话中,我饱含希望,但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希望一点点破灭,最后归于沉寂。
只是偶尔在深夜想得骨痒难耐时才会再想试试,渐渐地,我习惯了那道机械音,甚至只有靠着它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