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戚不明所以:“什么?”
无衍垂眸沉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蜷起,他知言戚为人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活像个菩萨,心怀众生。
原来是怜悯。心沉沉的,寂冷的,不知何时漫上一股涩意。他静静想着,也忘了要说什么。
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这样呢?怜悯啊,又厌又嫌么,但是又有些落寞。
无衍叹出一口浊气,“我累了,我要回峰。”
言戚抓住他转身时飘起的衣袍,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无衍道:“无碍。”
言戚英眉微皱,“我送你回去吧?”
无衍冷漠地道了句“不必”便转身要走,又突然被人用力拽住,突然间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他不耐道:“你要干什么?!”
言戚愣了下,以为自己拽疼人了,“抱歉,我....”
月光清冷,落在无衍极为单薄的身子上,显得他更为孱弱。
无衍眼尾冷厉,复杂眸光与之碰撞,言戚一怔,才听那月下人自嘲般的轻笑道:“我也不过是那被怜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人罢了。”
春去秋来,无衍毒发次数愈来愈多,愈加凶烈,到最后甚至连床都下不了。
有很多次,无衍想一了了之,却总看到那桌案上一把泛光的银剑。
那一次,无衍常常失眠,像有恶鬼缠身似的,脸色煞白,冷汗直冒,后来言戚知晓此事,便将本命剑直接挂在寝殿墙上,一本正经道:“我听说这样能辟邪。”
可换谁都知道这是心悸失眠,身为医修的无衍又何尝不知呢?
心绪郁郁,次次寻死,发觉心中尚留有一人。
而这人却相信是有邪祟缠身,还特意叫弟子作法除邪,属实荒谬。
无衍常被他气笑了,嘴上也半点不留情,但最后还是愿意听言戚碎碎念,愿意教言戚弹琴,愿意看言戚练剑。他好像挺喜欢坐在院中,看着人舞剑捻花的模样。
无衍躺在床上,目光放空。
以前尚能握剑斩敌,剥除病难的他,最终落得这种下场。
他唇角浮起一抹笑。
终归是世事无常。
意外就出现在他生命垂危之际。
言戚就坐在他身边,抱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这场毒过去就好了,我一直在你身边,不怕。”
说话间,言戚拿着帕子细细擦着无衍额上的冷汗。
无衍无力地笑道:“这么多次了,我还怕什么呢?”
说完,他又开始唠叨:“最近寒暑交替,冷暖多变,你注意点,多加点衣裳,少喝点酒,不可冬天了还干吃冰块给孩子们看!”
言戚耐心听着他念叨着这些陈年旧话。
当无衍唠完时,言戚顺手捻了捻他的被角。
而在那目光错开的瞬间,一抹红光浮现在黯淡的眸中,那般灰白的面庞猝然变得痛苦狰狞。
倏地,一股厉气直冲言戚面门,言戚一惊,下意识避过。
待他回看,无衍正艰难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双眸布满血丝,唇间血沫溢出,硬生生挤出一两个字,道:“......杀....杀我。”
“?!无衍!”
言戚瞳孔骤缩,下意识欲去碰无衍,未料无衍猛然抬起一掌朝他胸口拍去——
砰!寝殿轰然倒塌,言戚倒在废墟上只觉一股阴冷的气息蚀进肺腑,不住地呕出几口血来。
仅瞬息,无衍又赫然出现在他跟前!
他当即抬头,唯见那双瞳孔变得赤红,神情间露出一股狂邪之气,周身冒着阴寒黑气。
这根本不是无衍。
他被夺舍了。
他颤抖的手忽地摸到一股凉意,转睛一看,是他的本命剑,一时更为冰冷的血液直聚灵台,
这时,顶上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
“言戚.....杀,杀....了...我....”
言戚眸中绝望,死命摇头。他死也没想到无衍至死也不被放过,近乎崩溃地嘶声道:“不要....不要!”
可无衍仿佛在争取理智,嘶哑道:“言戚.....我不会....只是你...拯救苍生的,其中一芥....草根,对吧?”
言戚愣住了,再回神时他已然站起,手里紧握银剑,可那烁烁剑刃已穿过了无衍的心脏。
浓稠腥血沿着剑刃滴下,滴在二人中间,就此划分阴阳两界。
言戚瞳孔骤缩。
“无衍!!!!”他的声音歇斯底里,褪色般的面庞,被滚烫泪水占据,模糊地望着银剑化作辉芒在无衍胸口消散。
一点点黑气从无衍身上漫出,他疯了似地抱住无衍欲倒的身体。
他绝望地跌在地上,那漆黑的双眼变得通红,不含一丝理智。
好像魂飞魄散,他不住地颤着,看着那逐渐灰暗的眸子,将头埋在逐渐冰凉的脖颈里,失声痛哭。
这百年来与无衍的回忆好像被霍然打开,一股脑的涌上脑海。
“无衍...我...对不起对不起...我...”
“你不是...你不是什么草芥,我哪想拯救什么苍生?!我...我从头到尾,只想救你一人...”
“别走,求你了....别走无衍,别抛下我一人好不好?孩子们待会还要过来看望你...无衍,无衍...”
那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他的金衣。
被死死抱住的无衍残留着最后的意识,无奈地笑了笑,望着阴沉沉的天,无力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恨君不似江楼月.....”
这恨的不像是言戚,更像是他自己。他恨自己不如月,他妄想着若只有相随无别离....若只有...相随....无别离.....
“无衍!!!人来了!你不要...不要死!无衍!!!”
我还想跟你一起弹琴舞剑。
还想和你烹茶赏月。
还想和你游遍六界。
........
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一滴雨滑过他的脸颊,与热泪混杂不清。他凄然嚎啕着,寸寸悔意直逼他的心理防线。
他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气息逐渐归于风尘,轻微且细弱。
千百年来的挚友,死在了自己面前。
自指缝间流出的腥红都裹挟着一股杀意剑气。
无衍,是由他杀死的。
这种结局,是言戚不曾想到的。他绝望地看着无衍的脸。毫无血色的两张脸,仿佛两个人都死了一般。
不要,我不想让你死......
此时忽然雨如倾盆,雷声轰鸣,搅碎言戚的嘶吼。
他死死抱着无衍,一时想控诉天道无情,大骂天命弄人。
可发泄终究无用。
命运逼得二人隔绝于两岸,岸中间隔了一片死海,无人可渡,无人可见对岸之人。
望过那片死海的人常说,死海是虚无,是噩梦,也是乱火,从来不能接近,只能遥望。
后来,言戚因此重伤,掌门与众长老多方调查都未能有结果,最终成谜。
而无衍被安葬在愈泉峰,成为了前任愈泉峰峰主。
但他并未与以往愈泉峰峰主葬在一起。
原来言戚在下葬那日恳求掌门,让无衍葬在愈泉峰的一角。
葬在了月下清泉中。
每日,言戚都会来此地为无衍烹茶,因为无衍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浓烈酒味。
他将无衍教他的曲,弹了一遍又一遍,弹到麻木,弹到疲惫。
这时候该是有人陪他才对,该是有人说他弹的曲不如一个六岁小孩弹的才对。
思绪如飞絮飘然,一片雪花落到言戚肩上,他看着眼前清泉凝冰,古琴破旧。
天穹灰沉,压抑藏在这片片雪花中。
“无衍,下雪了....你一直在我身边,对吗?”
最后,人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一柄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