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回只看着他笑,却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恶鬼崖底滚过一遭,便是顽石也已蹉跎成针。
鬼种一旦扎根,从此茹毛饮血如痴如麻,撕裂皮肉白骨穿肠,浑身都扎了心眼,昼时天中日盛,刺痛伴随着痒意抓心挠肝。
教她揣起恶意、喜怒无常,不知人心亦不可为人知。
魑魅不散,叫她面上这双眼中再容不下人。
当少时深信不疑的道德信念支离破碎,如今细细分辨,才恍然惊觉自己究竟忽略了多少。
程云回信不了江逢,也再不会信他。
“痛么。”
她开口一句不咸不淡,咬着字念了,却未带多少情绪。
少年半合着眼垂首不语。
沉默也在意料之中,程云回并非真指望他能答些什么,便是说也不见几句实话。
“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挺不错,我差点就被骗过去了。”
再确切些,应当是曾经的她。
又岂止被骗这般简单。
“容姨与我闲聊时提过,非她有意收留,只是西市一见你缠着不放,吓不怕、呵不走,念在年幼无辜,你又粘她,总算有缘。”
程云回也不顾他无甚反应,自言自语般继续絮絮叨叨,眼中晦涩愈深几分。
“门内弟子多为弃子,自幼孤苦无依。容姨见你穿着褴褛,只拽着她讨口吃食,想来应当无妨,便领了你求见季清臣。哪料这一见就将你收入麾下亲传,同我一道修行。”
“仔细想想总觉得巧,”她笑着按住江逢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你满心筹谋事事瞒我,莫非打从一开始就算好了?”
江逢这回没装哑巴,看着她低声道:“那时年纪小,不懂这些。”
“可我不信你,”程云回一使劲,便使得两人鼻尖相撞,“你便是个孩童我也不信。”
见他移开眼神,干脆伸手去遮盖少年的双眼,嗓音更暗几分,轻如莺语。
“私自下山,设计入沈府,堂前将我打晕,最后一把火全都烧个干净,到头来我却全然不知,蒙在鼓里兜兜转转像个傻子。那天又恰好回村,是要让我亲眼看着么?好好看看乡亲们怎么在眼前被烧死的,每每午夜梦回便再忘不去他们的惨叫了,你岂非是这般想的?”
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桩桩件件娓娓道来。
语气甚至称不上质问,最初重逢时的沉痛悲愤泯然消匿,相较之下略显平淡,叫人摸不透心思。
“当真七世不修,才得今日之果。可惜儿时记忆皆失,若不然还真该推敲推敲我这半生遭遇是否拜你所赐。”
“你算计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嗯?”
江逢猝然一颤,随即抬手似要捉她的手,最终却改为指尖轻轻搭上。
腕间触及点滴温凉,程云回眼睑微掀,总算稍一后撤,暂且拉开些距离。
还从未见过江逢对她的刺激有多少抗拒,这下反被勾起了兴致,顺势移开手掌正欲瞧他此刻作何神情。
刘海略长,投落些许阴翳。
她措不及防被揽着腰交换了站位。
少年抿唇抿得泛白,下意识撑在老树干裂的支干上稳住身形,不消片刻便松了手。
程云回扯出冷笑看他,良久才等来一声犹豫的回应。
“我不知道。”眼睫轻扇着抬眸,满目无措撞进视线,叫她一时微怔。
上界天神并非冷情,生来无知无感却唯他一人。
若非早年那些话本教他为人之道、红尘之谊,也不知世人生老病死,短短一生尝尽求不得,时有怨憎会、爱别离,诸事不得宣之于口。
人常道神有怜悯之心,天神动情,江逢见得并不少。私自下界,亦或生了反心,为凡间事逆天改命的下场他也看了个遍,更甚者曾由他亲自判决。
即便年岁渐长,日夜聆听众生虔诚祈愿、拼死呼救,于他而言依旧不过隔岸灯火。
正如朽木不可雕,到底无法长出一颗鲜活的心。
天道请来扶桑御丞,掌灯三生不入轮回,最是寡情少义——却要他顺命为人,人之情理,自在身闲,又如何轻而易举。
师姐这般……
可是因他的所做所为而起?
江逢哑声问道:“师姐不高兴了?”
从前不多注意,她究竟何种心情,如今倒好想知道。
……
都被关进骨醉卮任她胡作非为了,不想少年沉默许久,竟只问自己高不高兴。
程云回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我高不高兴你看不出来?”
前头说了那么多莫不是都要白费。
“师姐方才提到不记得儿时之事,”江逢不知怎的又另起话题,前言不搭后语,“我记得的。”
“你的事同我有什么干系。”程云回冷着脸挣开他。
她随手一推,不料那人竟直接脚下踉跄晃了身子。
“过来。”知道自己下手重了,程云回拽过他正要把脉。
江逢整个人却顺着她的力道歪倒过去,双腿一软滑坐在地。
程云回只好跟着矮下身,一臂横过他肩头将人扶住,五指仍牢牢捏在他的腕中央。
“不用,不用把脉。”江逢突然弯着眼睛笑起,没什么力气的抽了抽手。
见他如此,决计吐不出象牙。程云回懒得多费口舌,干脆秉持缄默未应,只强硬的扣紧他。
“我的脉象,师姐看不着的。”
神魂非人,无心无情,哪里能诊得出名堂。
话音未落,她双眸微眯,顿时疑心丛生。
少年目中失焦,压着嗓子咳呛出声,那只空余的手不自觉抓上了衣襟。
先是舌尖抵在牙关,而后忍不住张口喘息,面色苍白中晕开一层薄红,眼帘低垂,下睑隐隐泛青。
四肢倦怠非常,他索性放任自己窝在程云回怀里,唇畔翁动,隐隐吐了两个字。
听着似是人名。
观他模样不甚清醒,程云回秀眉轻蹙,侧首间两鬓乌发牵丝化缕,状若垂柳依风。
她低眼磨搓那人凸起的骨节,心绪沉沉,嘴上漫不经心问道:“叫谁?”
许是被发丝搔挠得痒了,江逢敛合双眼,屈起指节去勾那缕垂髫,最终只堪堪掠过掌心,一触即离。
他缓过劲方才仰头,眸光零散落了几处流连在她面庞,恍惚片刻,随即凝了神。
程云回便也看他,竟隐约从那神色中品出了几分哀求与委屈。
下一瞬,就听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