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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云山阴,渭水之南。
旷野低树,丛草逢生。
甫一落实,程云回抬手展袖,将骨醉卮收入囊中。
此器虽有风月之名,其用途却无关红尘。她先前那般说,不过为了作弄江逢。
可惜失败了。
无论怀柔亦或威逼,江逢不仅直得像木头还长了一张嘴,将她的好兴致坏得彻底。
到底什么没问出来。
看向不远处昏睡的少年,程云回盯了会便收回目光,转而沉默的凝视着身旁——
足尖踏下,扎人的野草硬生生匍匐在地。
……
不让她回后山?
还偏就要来。
程云回抬手十指交叠,指间轻挑,宛若星子翻花,灵气自四方汇聚成形,一刹注入眉心。
原来如此。
“一群老家伙有什么好怕的。”她低声自语,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稍一抬眼,霎那锋芒毕露。
今非昔比,江逢不说,那就逼他说。
即便一切已注定,她也要逆命而行。
垂眸瞥见脚下的生草陷入泥沼,程云回轻笑出声,倾身理了理裙摆,而后踱步走至江逢身侧。
前世于她,不过隔岸遥遥,大可以置身事外任之观火。
可事事未明,为人棋子,又该何其甘心。
落荫映照面色晦暗,程云回随手捣鼓起少年的鬓发,弯腰时青丝尽散,遮了大半面容。
食指纤白,用力按上他的唇角,细细磨搓起来。
“季掌门的好徒儿目无门规戒律,私瞒出逃,如今还知道回来了。”一声怒喝穿透寂静,摇断飞樱,以至仓皇零落满地。
程云回替江逢拢正衣裳,方才懒懒掀目去瞧,就见四周零总围聚了几个白衣长老,皆是一派肃容怒目。
方迟忆身为四座之首,率先开口斥道:“逆徒还不速速跪下!”
江逢未醒,程云回揽着他盯了半天,攸地一哂:“敢问方长老,我与师弟何错之有,为何要跪?”
“放肆!”这回唱戏的换成了程如信,他逼近几步至跟前,一手指向二人说教,“掌门有令,清修者须净身戒欲,非祭、奠不得离,你看你现今是何模样,还有他,弃训而走下场如何,阿云,你究竟还要我重复多少次!”
程云回被他指着鼻头,蛾眉一蹙便后仰些许距离:“谁要清修,没见我看上他了。叔父家中孤寂心生怨怼,便也见不得我好?”
见她如此反骨逆胆,程如信满面不可置信,被戳着脊梁骨气得手指频频颤抖。偏偏程云回说的还是事实,他有隐疾四座皆知,即便入了仙门依旧后室空悬,心中秘肉中刺,谋得长老之位从无人敢提,如今竟被个毛没长齐的丫头当众挖苦!
程如信恨恨咬牙:“你迟早……”
肖秉真是四人里最为年轻的,满脸憨愤,这时先身仗义出头:“众兄何必与她多话,私逃下山、心生凡念,此行此举背德违命不得善了,今日我等便替掌门清理门户!”
说罢他反手抽出长刀,劈头盖脸冲前劈去。
方迟忆赶忙阻止:“师弟且慢!”
留他二人自有用处,不过走个形式,这老三怎么愣头愣脑的真动起手来了!
程如信又惊又悔,骂不过但到底杀不得,可他与方迟忆都不擅武斗,愣是没人敢接肖秉真的刀。
还有一人不知为何以罩遮面,从始至终未曾开口吐字,冷眼僵立在一侧。
程云回眉目翳翳,见他发难也无反应。江逢挨着她呼吸一促,想拉她躲开奈何身体死活不动。
“你要完了,”安宴适才醒来便奚落他,“按照她这精神状态,怕不是要拖你垫背。”
江逢没空拌嘴,十分诚恳的通知它一声:“不好意思,再借你一用。”
话音方落,兔妖忽觉神魂驾空,心中虚沌微茫。
肖秉真动了真格,正当得手时眼前纷乱,手中白刃锵地砍中什么硬物,因着冲劲生生止住脚步。
众人只见一赤金大兽横于隙,怒目瞪视,龇着牙呼出热浪阵阵。
肖秉真如临大敌,接连后撤,边退边注意着动向。
方迟忆颤声悚道:“此乃何物!”
程如信双目圆睁,哆嗦几下嘴里依旧不饶人:“你!你这,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辩解,堂堂霁云山首席,竟与恶兽为伍!还不快把它弄走!”
程云回相对平静许多,只是心绪跌宕恍若失控,叫她很是不喜,随即咬破舌尖压下这股慌闷。
“……众位长老稍安勿躁,这凶兽是我召来的。”江逢顶着程云回的高压注视站直,瞥了眼被抓着的袖子,拉过她就往身后挡。
方迟忆见他突然醒来,忙向那未曾露面之人看去,转身时满心戒备:“你……”
肖秉真剑眉一矗:“你偷袭?掌门怎会教出如此卑鄙小人!”
江逢无辜笑道:“您刀口都快砸我师姐脸上了,伤及性命不得不遏。弟子学术不精,只好另择他法,在此给肖长老赔罪了。”说罢,他真的拱手行礼,好不孝敬。
刚一躬身手就被扯下,程云回落在他背后拽着他掌心写字:“讹。”
江逢颔首。
程云回只觉好笑,虽听他说过讹兽之故,竟不想会拿来骗她。人间庸碌,何来上古神兽,况且还任人驱使。
江逢上前一步,抬手覆上巨兽的背脊:“此兽并非凶恶之辈,而是昭吉讹兽,师姐特与我寻来献给掌门,还有几位长老。”
肖秉真不为所动:“你这是贿行——”
程如信扒着他往后退,皱眉端详片刻便一转话锋:“阿云有心了,既如此我等也不好苛责,你二人领此兽随我去见掌门,堂上再候发落。”
江逢笑得越发真诚:“师姐途中负伤至今未愈,我同你去。”攀着他衣摆的力道攸地一紧。
方迟忆长眼微眯,状似斟酌道:“程弟与阿云经年一别,是该叙上几刻,此行便由为兄代劳,也好成人之美。”
程如信知他心中算计,到底有所顾忌并未与之相争,只垂首抱拳:“多谢大长老。”
方迟忆示意余下两人钳住肖秉真,自己让了两步善笑道:“随我走吧。”
程云回静静看指间衣料层差擦过,恰有长风冲云,满树温凉摇曳,复落了一阵。
她并不关心江逢阻止她跟去的缘由,不过一场骗局,何须驻足。
少年招手挥退讹兽,刚行没几步便回头,又匆匆来到她身前。
程云回微微抬头仰视他,眉淡目氤,亦不作言语。
后脑被轻抚,直到鸿毛拂鬓,恍然有凉水啄唇,她才看清少年垂落的长睫。
众目睽睽之下,江逢亲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