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逢刚一转手腕,指尖便蜷了起来。他咳呛着堪堪转醒,入眼却是昏色,稍一挣动,也只听得几声水花。
容少宜手持银鞭,身着一袭火红,脚步落地,空石传响。待她走近了,正立于寒英池下,此刻抬眼。
风花两链垂落,自腕骨入,穿脉而出。少年被吊在池中,垂首不见神色,束发散乱,腰下浸于黑潭,寒气丛生。
“容姨。”来人并未出声,江逢便开口唤她,“我这次又是怎么下来的……”他嗓音微哑,肩头细细打着颤。
人是自己捡来的,亲眼见他此状,容少宜沉下眼,眉尖轻拧:“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逢被她问得一愣,池中冰寒,连带五感也跟着迟钝,他想了好一会才道:“师姐挂念容姨安危,您若得空,便去看看她吧。”
这下换作容少宜哑口无言,心头千回百转,终是出口一声叹:“你就没别的想问?”她见少年抿唇,便也笑着摇头,“当年西市一遇,我曾同你说过,你若欲取,则必予之。”
江逢接过话头:“是,我当时与您说只要能带我走,什么代价我都是愿意的。”
容少宜看了他半晌,声音很轻:“江逢,我如今是来取报酬,你可有悔?”
“我这条命是捡的,您要取便取了,”江逢抬眼看去,只隐隐绰绰一个影子,“若是有所顾虑,我也早已动弹不得。”他说着将手往下扯,碜牙的折骨声响了几响,少年重新垂下头闷声咳嗽。
容少宜踱至阶上,却没有动作:“我引你拜季清臣为师,本以为不过是多个祭品。可你不知做了什么,竟得他准许与阿云一同修行。”顶处罅隙投来清光,扑了她一手尘埃,“阿云生性纯善,而你自小混迹市井,我便将同心蛊给了她。”
听及此,江逢只是点头:“您的确料事如神。”他还被喂了两回。
容少宜一敛神情,抬手挥鞭激起黑浪:“我要,刨丹。”
银鞭迅速缠上少年腰际,背后却忽来风动,她收了手侧肩躲过,绕潭旋身几转,衣摆翻飞。
方迟忆正站在原先那处,负手而笑:“程姑娘,贪心不足蛇吞象,木已成舟,你跑这来做什么。”
容少宜虽面色不善,倒也没有纠正称呼,只持鞭拦在潭前:“方长老才是,一把老骨头却硬要下无妄涯,晚辈见了都怕您摔着。”
无妄涯噬天地灵气而育,万念皆可化劫。灵力无处施展,去到崖底只能是徒步——攀岩而下。
说罢她也不废话,倾身向前俯冲,银鞭乍袭,活似弯钩。方迟忆抽剑相迎,粗粝的鞭身缠上刀刃,一时僵持不下。
“方长老,”容少宜突然勾唇一笑,“你可知我这鞭子是什么做的。”
方迟忆皱眉看她:“你当真要如此……”见她笑意愈深,当即拔剑后撤。
银鞭骤松,忽而高耸,曲起一个拱顶,末端竟是一只血盆蛇面!此刻龇牙垂涎,嘶嘶吐信。
“吞象蛇,”方迟忆抹了把额头,恨极了自己那张开光嘴,“你到底是何人!”
容少宜驱鞭压下,陈胜追击:“长老方才不是喊得挺对?”她借势跃起,足尖点在峭壁上,蛇身化作鞭影,在空中划过半圈。
一手念诀,指尖猝然起焰,她眼底映着乱舞的火苗,节节高涨似群魔。摊掌挥臂一指,那簇狱火便卷舌而去,刹那燎原。
四方鬼魅出,嘶吼嘹叫。方迟忆眉头紧锁,再次提剑斩去一缕荒魂,捏起两指划过剑身,加了道护身诀。
“你炼的什么邪法,”他背手比剑,三道剑影骤然迸出,瞬间横扫鬼火,“竟与这鬼崖性投!”
容少宜此刻却不轻松,踏步至半空,忽而下腰后仰,扭身带起银鞭飞扬,喝退一众妖魔。她翻落在地,又踉跄挥了几式:“前辈既说是邪法,如你所见,此局我也制不住。”御鬼术想来并不成熟,竟在崖底失了控。
她本意是要了方迟忆的命,现如今——容少宜正走神,肩背猛的吃痛,回身带过另一臂,将其反鞭打散。
这下不妙,此地灵力受限,再这般干耗,恐怕凶多吉少。
两人腹背受敌,与无妄涯众鬼打得难舍难分。那头江逢依旧被吊着,正掀眼投去一目,寒潭里静水沉翳,隐有黑邪涌动。
“不行,”江逢低声念叨,再次尝试抽手,钻骨之痛叫他蹙起眉,“此战会是他二人死局,可还不到时候……”
况且——
容少宜不慎被暗袭一剑,好巧不巧扎在下腹,一时血流如注。
见她滑坐在地,方迟忆拄着剑咳笑道:“今日便是你我皆死,也不能放你这妖女归山!”对面瞪来的视线冻在脸上,仿佛恨不得抽筋拔骨,他却显出几分癫态,任由恶鬼扑身撕咬皮肉。
容少宜咬牙啐了口“老疯子”,仅仅靠着石壁支撑,她颤手执鞭,那只吞象蛇早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却依然选择护主,面向群鬼撕扯獠牙。
倏地,脖颈泛起细密寒意,她不需去看便知,那定是从石缝里伸出的鬼手。或许真要交代在这了,到是不曾预料过。
此时,一道流光斩雾破瘴,打的鬼哭魂嚎。容少宜再睁眼去看,身边纠缠的小鬼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猛然侧首,只见寒英池中的少年不知何时挣脱了一手,正垂落在身侧,血色于波纹中荡开几圈涟漪。周遭阴魂探头出水,声声惨叫尖细如发。
“若是容姨死了,”江逢垂下眼,“师姐会伤心的。”他默念法诀,另一手也如是挣出,以防身体无力沉入池中,两臂直接撑上了石阶,疼得少年十指一颤,咬破了下唇。
江逢撑肘滚出寒英池,随即就着血沿外缘画阵,池心一瞬微凝,竟是直接冻住了。
他作势压手道:“魅魉邪辈,今命尔等,退!”语毕,阵中锋芒冲天,一时剑气四溢。
无妄涯底百千冤孽,尽数封禁,经此一番再度陷入沉眠。
……
江逢转过身,趔趄几步走下池阶,抬眼却只见方迟忆被吞象蛇缠成粽子,正于蛇口艰难周旋。
也是,还要等上一等。
四肢经脉剧痛,合着两腕断骨的痛一并叫嚣,他放空了神思,一时有些困乏。
站了不到片刻,忽而又觉气海翻搅,江逢便低头去瞧——
一只手穿腹而过,裹着污秽带起浓稠的艳色,鲜血淋漓。
容少宜面冰如霜,维持着徒手掏丹的姿势,不知何时正立在他身后:“你还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