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等等,娘,娘亲!”小姑娘一撅一拐坠在后头,坚持不懈追着喊娘。
待她靠近,程云回蹙着眉就往旁边一避,两人绕院子转了好几回,还是管事的曾婆赶来解围,拯救一众花草。
“大姑娘,老奴盼日盼夜,可算把您盼回来了。”曾婆笑呵呵行了一礼,“阿音一人成日同花草絮叨,可惜草木是个无心的,到底不能解闷,您可要好好陪陪她。”
程云回眉心拧得更紧,张口欲言,她看了看程花音,最终又把话咽下去。府中萧瑟无人叫她起疑,向曾婆问起,也只道是“家主远行前一再吩咐,往后左右无人需要侍奉,叫大家伙散了钱财还乡去,往后一切自寻出路。”
“那您为何留下?”程云回垂眼思量,目之所及落在一角,静看衣裳合风而起。
曾婆佝偻了肩背,一时之间掩不去面上寂寥,笑时也带有几分倦:“老奴,老奴舍不得啊。”话语未了,恍惚像是未曾着落的叹息。
程云回又听了几句絮叨,目送老妪步履蹒跚的折去他处。
至于“花音”,此人横空出世来路不明,现今又住着母亲的旧院,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省的节外生枝。
于是这回变成小姑娘走在前面,程云回落后两步跟着。
程花音上房揭瓦,她就檐下乘凉,爬树掏鸟窝,她拿来扫帚扫落叶,厨房偷鸡,她捉回来炖肉汤。
有一说一,真能折腾。
小姑娘捡来凋落的花叶乱七八糟摆在桌上,拼拼凑凑也没个正形,每回都是一股脑打乱,重新捡了摆上。
程云回气定神闲,背着手站在旁边看,过了一会见她竟还坐得住,这才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花音盯着叶子,许久才回:“在拼,娘亲。”话是几个字才往外一蹦,颇有几分傻气。
“娘亲?”程云回有些意外,“你方才不是还追着我喊么,”她往木桌上看了一眼,“我如今就在这。”
“你不是。”又蹦三个字。
再多没有了。
程云回抬起眉,这次终于看向她:“你倒是有趣,现在又不傻了。那她去哪了,怎么把你丢在这?”
“没有丢。”小姑娘突然转头,神色很是认真,像是不擅言语,说得极慢,“不是我,是你的。”她边说还放不下那拼画,一会便忍不住看一眼。
“我的?”程云回顺着话随口问道,“我什么?”
花音看她,突然就嘴一撇,不知怎么委屈得不行,憋了半天还是只吐出两个字:“娘亲。”
程云回一哂,只当她又失了魂,捞起衣袖想去泡杯茶,却听她又道:“娘亲不在,阿云会想她的。”
这一句是说得磕磕绊绊牙间打颤。
“你说什么!”程云回一把将人提起,拽到自己面前,先前几分自在全然不见,“再说一遍,说清楚。”意识到自己险些跟孩童过不去,她垂下眼,放缓了语气。
花音倒不似寻常孩童,并未吓着。只是这回不开口说话,也不挣扎,神色安静中隐隐透着些怜悯。
“见不到她,”小姑娘轻声说,“你不要难过。”
*
“曾婆,她到底是哪来的。”程云回越过正堂之东在居灶君寻到曾婆时,老人家正乐呵着忙于备茶点。
曾婆见她双眉紧蹙只当是心有戒备,随即撇下手头事安慰道:“阿音原是宿在旧街的乞儿,恰逢家主途径,见她年幼无依,这才心生恻隐领养回府。”老妪寞然叹息,只觉一时辨不清春秋,“那日之后家主再无音信,本想小姐有一日回来,老奴若是不成,也好留她与您作伴。”
“旧街,”程云回低声轻念,“这时候便在了吗?”
若是心生不忍,一城之中几多繁华,便也蔽以几数暗影。颠沛孺幼如过眼川流,终是不足为奇,单凭一人之力理应无暇他顾,总不至于善心成滥,每遇着一个都恰巧捡回府。
怎么偏偏捡个口痴的傻子。
“莫说小姐,老奴都快记不得那处了。”曾婆怅然道,“从前不过几许孤坟,后来外城饥民逃难来此,见那处不受巡防兵驱赶,久而便也聚人成众,这才有了如今的旧街。”
只言片语如风穿胸,程云回莫名攥起衣料,许久才涩声道:“我……去旧街看看。”
直到她踏出府门,回首就见曾婆立在几步之外满面温笑,一如远送霁云山当日,笑意之下有些许难过。
一路上目之所及,行人驻足邻里嬉闹,川流之上暖风不定,满城喜乐始终无一吹入心底。
衣衫卷风,乌发淌云。程云回立于深巷口,与初时被江逢骗入旧街相比,再到时不知为何却无端情怯,这些日心中来路不明的闷堵叫她一时没有挪动脚。
“娘亲?”
不知哪处风铃轻响,程云回惊觉自己对尾随毫无察觉,小姑娘已经擦身而过,几个眨眼就将被黑巷吞没。
“你娘不在里面,啧,等下!”不想惊动流民,程云回本欲施术又将手放下,只好跟在后头急步往里去。
……
这里是哪……?
猛然转头却不见出处,面前荒古阴风,破槛残冢七倒八歪,八方四下空无活物,一巷之隔摒弃万籁,唯余几片幽魂低语。几捧黄土无处倾盖,骸骨铺陈相依,一时天日散尽。
未及反应,程花音再度跌撞至跟前,突然双腿一齐截断跪趴在地。
膝间暗血如注,不过短短一瞬,甚至从创口钻出无数白蛆涌鼓扭动。而她恍若无感,低声喊着“娘亲”向着一处坟冢爬得满手见骨。
程云回顾不上妖魔鬼怪,径直伸手去抓花音:“别碰!”
“……”
花音在指尖触及石冢时停下了重复,衣着之下的肉身却迅速糜烂溃败,她转动脖颈发出咯咯声,口中逐渐溢出大量腐血,裂痕纵交于面部不断撕裂重生,直到彻底吞噬这具躯体。
“程花音”转过头来,两眼不知何时已成血窟,程云回皱眉后退却被她抓住脚腕蹭了半身血腥。
“阿云……”
程云回闻言惊怔,再提不动步。
“阿云,阿云……”那具躯体已经半截化骨,脸上挂着皮肉要掉不掉,“活下去,阿云要活下去……”
“她”就在程云回眼下化作一滩黑血。
程花音早就死了?那后来是怎么——她刚才又喊了什么?
程云回僵杵未动,眼下和衣前浸了血淋漓不尽,直到寒意跗骨才下意识环抱身体不住揉搓两臂。
她蹲下身,伸手去拭冢铭上蒙的尘,抖着手怎么都擦不净,一下一下发狠了使劲磕碰,偏要以疼痛清醒,好驱逐眼前的踟蹰不甘。直到血污蹂躏刻文,徒留风蚀的烟无力垂落,程云回陡然松手,脸色苍白嘴唇轻颤,悔得不知所措。
她双腿绵软发冷,无知无觉般跪伏在前,下裳血渍累累以至不敢遮眼,亦不敢再看,以如今此番可怖形貌。
吾妻容织音。
那是阿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