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从烟，大梦复醒。
江逢指尖微动，周遭冰寒浸透神识，眼前晦暗无光，他重又垂着头，边装死边觉此地甚是熟悉。
从地牢到地牢到地牢，江逢可谓轻车熟路，双臂是动弹不得的，人是半吊不着地的，眼是不想睁的。有一说一，这凡间门派地上正气恢宏，地下别有洞天，连他先前也并未多加注意，当真前途不可估量。
来者不疾不徐，周身灵力缠绕，足下清气激荡。
江逢适时微一抬首，故作初醒。
“多年未见，我听当日情形，却不以为你还能活着。”
容少宜驻足而立，负手执鞭，面上寡淡不见喜怒，她缓声道：“还是命大。”
“……”
“若不想叙旧，我自不为难，”一如当日红衣系身，她起手一指江逢，两道锁链命运多厄，几声哀鸣后再度双双迸裂，“便由我这个长辈替你说。无妄涯下你没半点实话，剑法未成，挖丹无用，我亦得你欺瞒无功而返，这些年仍未寻得他方。”
“幼儿承诺本就诳语，或许我不该应你，还一时冲动将你带去见掌门。”容少宜矮身低手，却只堪堪止在空中，几番话语如风平淡，唯独目后隐有悲戚，“我曾问你可有后悔。”
江逢闻言只是摇头，腕间镣铐沉沉坠地，一室暗色中不知囚住的是哪处灵魂。
“阿云对你几分情意，这些年我如何不知，虽说救她心切，可当年怎能、你的性命也不该由我……”万般欲述皆作一声轻叹，“无论是我亦或季清臣，我们本无权夺你生路。”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我竟不敢再断对错。”
江逢斟酌开口：“容姨，”对面五指攥紧，眼中翳翳满是忧思，他想起境主曾教导为人之道，此时应轻声宽慰，便也这么做了，“人之常情非人之过，师姐是您唯一至亲，我自是明白她于您何其珍重。”话到这略一停顿，“对她而言，您亦是如此。”
他又死不了，对此感触不大。事实上，在既定之日来临前他苟也得活，哪怕帝座舍得兰若遵从宿命与他一战，同源相争以杀止戈，即便到最坏的地步他这条小命也绝不能交代。
真到临头也不必对兰若下手。
总有他法……该是这样。
江逢偏过头，最上方隐有罅隙透光，像是玉涧里桃花树下那泉暖池，复隔许久，一日有风停歇，过往悉数荡起淋漓，不过烟云既散，万千终成须臾。
稍许片刻，他收回视线低声道：“擅自背誓确是我所为，此事是我不对。只是先前掌门既在，其中隐情不好多说，我一时考虑不周就擅作主张，今日先给容姨赔罪。”
容少宜轻嗤一声：“你主意还少吗？当初小小年纪誓死要跟我回霁云山，还一路设计去到阿云身边，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因果，从前对待小儿多有不防，如今才知你心思极重。”她随意摆手，“这赔罪里几个真心不好说，这些年我只看清一件事，便是你没有害她之心。如此已足够。”
“你我不谈两清。方才提到的那些，你想说什么？”
江逢接话道：“即便使我剑法学成，刨丹制药仅能做到后天压制，师姐体内并非寻常魔种，沈府尚在时她曾有失控之兆。”他抬手一点空中，当日情景便如画卷延展，“我探查灵台发觉她神魂不全，且灵力排外与我相冲，若冒然引用此法，师姐定然无法承受灵力碰撞，届时经脉寸裂。”
他说着眼帘微垂，神色明暗不清：“不止回天无力，与她相伴相生的魔性也将彻底失控。”
若是让程云回知晓一切，即便不顾性命，她也绝不会容忍自己成为为祸世间的恶鬼。按照此世命途，要是江逢没有寻得漏洞插手，无妄涯斩魔那天她本会自刎坠崖。
“绝不能让她知道。”
容少宜不觉一愣：“你说什么？”
“容姨既已明白我所为为何，可有其他打算？”江逢敛起表情，只余微笑。
“收起你这幅面孔，”容少宜皱眉道，“假得没边，也就阿云会信三分。”
江逢这会显得很听话：“我不装了。”却还带那几分笑意，不知在想什么。
“季清臣如今不知还剩几分清醒，我不好公然与门派对立，你老实在这呆着，别再整些幺蛾子。”她利落起身，裙摆掀起几缕旧的尘土。
“容姨！”
江逢无端出声喊人，容少宜脚下微顿，只背身立在牢门前，没有回头。
“您……真不打算将身份告知师姐？”心口细微的震颤略有陌生，江逢话中不由携了几分犹豫，“无名村烧毁，她至今都很想您。”
“真没想到这话出自于你口中，”容少宜似是轻笑一声，忽而肩头骤松，“我从前不争气，遇事都躲在姐姐身后，从始至终没能救下任何人。她弥留之际唯一的嘱托便是阿云，我不想连这份夙愿都守不住。”
“我现今处境，万不可再让她涉险。”
“江逢。”她在离去前回身，“虽不知你是何来历，可否如实告诉我，阿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是我故人。”
真是不知有几回欲说难言，也不知还要有多少次。
地底无边寒意，方才苏醒七分。手突然不太禁冻，好像有些抖。
江逢抬眼迎上视线：“不止是故人。”
……
内室香沉，压得双目难明。
但程云回只觉清醒异常。
她猛然起身，一时头重脚轻找不着地，即刻按住扶手撑着没跌回去。
“江逢……江逢，对，他一定知道。”她气息不稳地急喘几下，半点顾不及其他，径直穿着里衣躲开侍女去了前厅，途中一个踉跄险些打翻案台。
“哎，你乱跑什么。”
程云回背靠宫壁，熟悉的面庞宛几乎叫她不可置信：“沈孤鸾？你竟还活着？”
“噤声。”沈孤鸾略一挑眉，随手拉扯两下侍女服，又指着自己的脸比划，“一点小把戏。怎么说话呢，程仙师。”
“你怎么在这，”程云回几欲提手拔剑，方觉身旁一空，犹豫片刻再次沉声问道，“我回来后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