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执拗,坐在地上,抽抽搭搭,一直望着奶奶离去的方向。
时姝踉跄地跟在后面,边哭边捡鞋子,紧紧地搂着摔倒在地还不断挣扎向前的妹妹。
“奶奶……奶奶走了……”时藜坐在地上,抹着像小花猫一样乌黑的小脸,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
“别哭了……咱以后可以去大大家看奶奶……大大家离咱家又不远……”时姝啜泣着,心疼地替血迹斑斑的妹妹穿好鞋子,打扑着身上的泥土说,“时藜,别哭了,脚都磕破皮了,回家帖个创可贴……”
“时姝……你不懂……奶奶不会回来了,奶奶永远不会回来了……”
以后再也没有人在老房子门口伴着夕阳等她们放学了,也不会有人手里掐着她们最爱吃的五毛钱辣条了。
时藜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家的了,她只知道,奶奶走后的那个夏天,日子过得索然无味。
而那段到大娘家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小巷就好像是一个施了魔法的迷宫,兜兜转转却到不了头。
现在又要厚着脸皮去那个所谓的大娘家了,一个有奶奶存在的地方。
距离上次她们被撵走已经过了一个周,想着大娘的气消了,便不会在为难她们了。
大娘门口那弹丸之地寸土寸金的,时姝跟时藜怕死了,脚都不敢往前抻。
面前的大门好似有一扇玻璃罩框着,阻碍着她们,虽是透明,却又不能视若无睹。她们畏葸退缩,不敢向前,唯唯诺诺的在门口站着,踌躇了好久,最后咬着牙,打着抖,踏进了那个门。
尹青依旧坐在炕上,盘着腿,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她们进了门,喊了声奶奶,却不知道坐在哪里,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的确,大娘家里怎么会有她们落脚的地方呢?
王丛菊对两个孩子说的每一句话无一不彰显恶毒,可她对待时章却谄媚的如同向火乞儿,口蜜腹剑,奴颜婢膝,那双虎视眈眈又垂涎贪婪的眼睛,如蚁附膻,令人作呕。
“你们怎么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王丛菊端着一盆馒头,打开卧室门,态度生硬。
时藜没有理会,只是一个劲地说,妈妈包了几个包子,芹菜馅的,叫我趁热送过来。
王丛菊依旧在阴阳怪气,“恁娘怎么又想起包包子了?真舍得啊!”
“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时藜扬着眉毛,一脸自豪。
“里面有肉?大冬天的过什么生日?就恁娘捡塑料一天几十块钱,买得起?舍得割肉吃?别买些老肥的,吃的光腻……”王丛菊大口往嘴里塞着柚子,高傲嫌弃又蔑视。
“有,妈妈今天刚割的,五花肉。”时姝站在正间门口,抠着衣角局促不安。
“恁奶奶在我这会过生日,用不着你们操心!”
“你们进来嘅,吃柚子不?”尹青坐在里屋,探着头,加大了声音对门外的孩子。
时藜踏进门,拒绝了柚子,手里依旧拎着包子。时姝极其不自然的跟在时藜后面,小心地拽着衣角。
“她们吃什么?又不上火,柚子降火的……哎呀,老贵了,也是,吃点吧,这么好的东西,你家可没有!这得极好人家才能吃进嘴的水果……”王丛菊端着柚子,慷慨的从里面掰了一小块,随手递给了时藜。
时藜厌恶极了,她听得出那满口的讽刺,不仅自己受辱,连同自己的家人也隔空受辱,只觉得一地的尊严被踩得稀巴烂,贬低的一文不值。
她的话就像鬼子的刺刀一样,一刀又一刀狠狠地刺进了时藜的心里。
“俺家没有,俺也不吃!妈妈说了,人活一口气,不能因为一口没见过的吃的就馋的要死,要知道,不干不净的东西吃了会拉肚子的!”时藜手都没伸,态度生硬的回绝。
“净放屁!俺家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倒不如说你娘从垃圾里捡的……”
时藜没搭腔,她望了望奶奶消瘦的脸颊,轻声问了句,“奶奶,你怎么瘦了?”
“哎呦,好话不会说不是?你看看这是瘦了?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还瘦了?!睁眼说瞎话,不比在你们家胖?不拿米,不拿油,不拿面的过来干什么?还有脸过来看你奶奶?唵?还有脸说……”王丛菊阴沉的脸像挂了霜一样。
“不拿东西也是俺奶奶,怎么不能过来看?”时藜小心翼翼地反驳。
“你奶奶还用你们看?身体好着呢!”
“身体好也得过来看看。”
王丛菊冷哼了一声,皱着她那粗黑的眉毛,时不时地用勺子晃动着煮在炉子上的排骨汤。
她舀了一碗骨头汤,放在瓷碗里,扔了根调羹,又推着炕上的馒头对着尹青说,“你先吃吧,得把你这个老的伺候好了~”
“呦,时姝时藜来了,”这时,时宾裹着热气从外面进来,提了提挂在鼻梁上的眼镜,诧异地盯着包子问,“这是?恁妈包的包子?”
“嗯,哥哥,今天奶奶过生日。”时藜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房间。
“哎呀,今天真冷,外面开始下雨了。”时宾边说边从时藜手中接过了包子,指着里屋的凳子说,“你们站门口干嘛?往里走走,坐着去。”
“不用了,哥哥,我们站一会就走。”时藜看包子接过去了,也就放心了,对尹青说,“奶奶,要趁热吃包子啊!这可是长了一岁的生日包。”
尹青连说了几句“好”,还没接过包子,王丛菊又就发话了,并且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时姝跟时藜。
“小风,外面下雨了,诶?”
时宾对着母亲点着头,在眼镜哈了口气,用上衣擦了擦。
“让她们中午在这吃吧~”尹青打了个哈欠,缓缓地吐着气。
“吃什么吃,她们能稀罕我做的饭?午饭少一口吃,活到九十九!再说,我做的饭哪有她娘做的好吃?她俩等会得回家,吃她妈做的!哎?是不是祁茉在外面叫你们,快听听~”
“赶紧出去看看吧,别淋着你妈!”王丛菊见两个孩子不动弹,一张鹦鹉嘴开始喋喋不休。
“大大,我没听见声啊?”时姝趴在窗户上,侧着耳朵,认真地听了一遍。
“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蹲在屋里怎么能听见?淋着你们的妈,我成罪人了!你们不会出去看看?赶紧的,老大领着老二,等会再回来!”王丛菊一遍又一遍的催着孩子。
“奶奶,我们出去看看,等会再回来。”时藜转身时,不忘回头叮嘱一下奶奶。
尹青望了望窗外的雨,有些担心,让王丛菊拿把雨伞给孩子,别感冒了。
王丛菊嘴里喊着叫着,就下了个毛毛雨!看娇贵的!愣是推着时姝跟时藜出了门。
王丛菊推攘着两个孩子,她们刚跨出大门,她就顺手扣上了锁。
“有钱千里通,无钱隔壁聋。回家给恁妈说说,恁奶奶得用钱,老房子卖了才能有钱花,不卖别来看恁奶奶了!”
隔着门缝,低沉的粗嗓门欢快的跳动着,“老的要睡中午觉了,快回去吧!别在这碍眼!恁妈在家等着恁吃饭呢!”说完,就踏着轻快地步伐,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那句“不卖别来看恁奶奶了”化成一把利器,深深地刺穿了时姝跟时藜的心脏,关闭的大门像名门贵胄的深院,里面的主人把她们当做乞讨的流浪者,拒之门外。
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她们面面相觑,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她们承受着这蒙蒙清凉的细雨,不知所措。
时姝跟时藜每次满心欢喜的去探望奶奶,遭到的都是王丛菊的冷眼嘲讽。
泪水夹杂着雨水,她们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了,往后的日子,时藜只要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仍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