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杨慎捋下半指长的山羊胡,右手一顿,转眼便将狼毫没进案几上的砚台中。
陆鸿欲去取紫苏饮时啜饮,见杨仵作端坐之处所留余量甚窄,于是便从验尸台绕至检尸房里屋,未曾想到一股酸冽之气逼得她连退几步。尸台上久久不散的除了陈醋的气味还有些尸臭的腐烂味,直剜人的喉眼不算,还教人倒胃,陆鸿忍不住抬起手臂以宽袖遮住口鼻。
余光瞥见陆鸿后退几步,知她定教染了陈醋的尸首熏到了,杨慎怀了歉意,不善言辞的他竟不知如何表达,只好收肘垂袖挺身,示意那人坐在案几边的藤椅上:“陆捕头,你来稍候片刻,我往里屋去。”
“陆某谢过杨先生。”
陆鸿颔首言谢,而后便拉开藤椅陷入其中。
冰鉴散出的白雾凝成寒露,颗颗分明地挂在艾褐色的案面上,蘸湿了陆鸿的袍袖。
三摞摊开的验尸簿册零零散散搭在案几上的青石叠砖上。映入眼帘的依次乃检验格目与人形图,陆鸿垂头细看,近身处则为一则验状。
检验格目载验尸体例。验尸地点与验尸人自不用说,杨慎早画上了行云流水的大名。验尸时辰一栏留下了两行密密麻麻的小楷,陆鸿探头细察,见是昨日戌时与今日辰时,便知为柳淮汀所涉丁氏邸店一案无疑。
而黄麻纸所印制的人形图上,只于前胸处教人蘸了松烟墨汁点了一痕玄色。
不同于空空如也的人形图,验状所载却甚为详尽:
尸身倒于丁氏邸店的地字房中,距门一丈,呈匍匐扑地状,足履未脱,也无靴履刮痕;
待到勘验创口处,记:尸身着件玄边的缟素襕衫,前襟处独留血迹,然衫下前胸处竟无创口,但存青紫疤痕,察其尸身口鼻,皆充有暗朱色血痂;
又起一行载:尸身右掌蜷缩,握有一物——初验乃为题词的姚黄竹纸,左掌弛张,双足如常。
“陆捕头匆忙前来,可是勘议刑部柳郎中一案?”仵作杨慎斟了碗紫苏饮递至陆鸿手边,转身向门扇的眼帘眯成条缝。
渴到嗓眼冒烟的陆鸿大口含入紫霞色的汁水,一股脑吞进肚中,甘甜酸辛之味顺着舌尖丝丝入扣,教人心神舒畅了许多。
“正是,此案怕是存有诸多蹊跷之处。”
“不错,”仵作杨先生取铜镊捞出浸在皂荚水中的蛟髓衣[2],利索地投入秽鼎[3]当中,又取来一片瓷盏,搁在陆鸿面前的案几上,细言慢语道,“陆捕头且看这柄银摘,尖头已发乌,可见亡者口鼻之血渗有毒物。”
“可怪异之事在于,那口鼻之血为何会恰巧浸至前襟,前襟胸下的青痕又是何物所致?”
“杨先生所言在理,若是常人口鼻渗血,当刻定是挺手擎袖去捂,任凭血摊在衣襟上倒不多见。”
陆鸿撑肘托腮暗暗思量,怕是还要往丁氏邸店去趟查勘现场才是,又忽忆起张岱青所述那暴亡士子掌中所握残词,便向杨慎讨那姚黄竹纸的残章。
仵作杨慎应允着拉开壁橱,取出块丝绢,那词话便现于嫩黄透光的竹纸之上。
“竟是一阙《青玉案》!”陆鸿读来,惊觉朗朗上口,可惜她虽识得几个字,但未进过私塾,只得作浮光掠影般意会,“春闱”“残榜”之类倒是与士子都身份相合,甚么“江左名士”她倒不知了。
“杨先生可知,此词是何意?”她抬头望向超然物外的杨慎,那人却冷了脸色。
“杨某不问世事,只管验尸查勘,凡涉案情,陆捕头莫要问及在下。”
“是我唐突了,杨先生莫要放在心上。”见杨慎嘴角下垂,陆鸿忙不迭地颔首致歉,取了纸墨,临摹下姚黄纸上的那阙《青玉案》,又作了一揖退出了检尸所。
[1]蠹:蛀虫侵蚀。
[2]蛟髓衣:出自《洗冤集录》,桑皮纸所制的古代验尸用的手套。
[3]秽鼎:验尸房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