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卿从未见过他,尤其他冷眉冷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照面便错愕无话。
燕大夫从药箱底层的抽屉取出本病案,不慌不忙翻翻看看,又睨了他一眼,说荀道长应是中毒了。
荀子卿闻言只觉心惊肉跳,燕归泠却不温不火地同他说起因由。
能致幻的毒不胜枚举,使人疯癫的也有不少。只是接触不久就能毒到那个地步的,和西昆仑有一年流出的毒方类似。此毒难存,便有得了药方的人用来炼蛊,妄图用易驱使的蛊虫稳固毒性,这种虫毒后来在叛军研毒的密室里被查获。没想到因设施损毁、蛊虫逃逸,外流至军营甚至江湖里。
流出来的很少,却也有几次记载中招的。原毒易于扩散于经脉而致人疯癫,习武之人多运功而不治。和猛烈的毒方相比,虫毒因蛊的特性让人力量倍增、后因虚耗过度死亡;也因此活性,反而容易被压制且蛰伏。越是内息深厚越是撑得久,相反那些根基不深的人疯得很快。
报给医队的这次事故特殊,十有八九便是那种虫毒了。
燕归泠翻毕册子,又从药箱放碎物的隔层抽出面镜子给他。
铜镜里的荀子卿形容憔悴了些,眼底浑浊且较往日有些黯淡,除此之外他赫然发现额头不知何时有了浅浅的红痕。
蛊虫喜血液,尤其活人鲜血最为适宜。倘若荀子卿与中毒的师兄打斗有了伤口、且刚好伤了容易侵入的血脉便极易中毒。幸好荀道长武功佳、底子厚,也并非软弱的性子,经脉运转压制了毒性,同时也因毒性扩散时常疼痛,前额有血印就到了必须治疗的地步,拖到双眼发红就不妙了。
这毒有办法治,只是不保活也不管后遗症,还只能先拔一部分,要根治恐须研习古怪药物的别的师兄来一块儿帮忙想办法。
燕归泠缓缓阖倒镜子,残酷地下了结论。
荀子卿愣在当场,按了按前额一时无所适从。
那处峡谷现已经封锁,倘若毒扩散,还不知会有谁受害。燕归泠没等他接受或拒绝,冷言自己刚巧听了此事才来这处绕一绕,一路水也没喝上几口。看样子荀道长中毒量不大也不深,及时治疗定能保命,也免得万一虫毒波及旁人。眼下邺城溃败军务繁忙,他们当大夫的实在忙不过来。
要不要治,荀子卿几乎别无选择。他看着不能握笔的手心沉默良久,同燕大夫交换了意见便答应他的提议。
只是他也有要求,他央他莫要外传,尤其不能让一个叫苏槐序的离经万花知晓。
燕归泠听罢冷眉一挑,看他淡淡地在他面前端坐、情绪毫无波澜,点头算是应允了。
所谓治病,无非慢慢中和拔毒,剩余的毒素封在右侧一段脉络里待日后再计较。燕大夫针法不错,几日功夫便让他前额的红痕消退,只要不过度损耗便能有一段安稳时日。且他中的毒表症不凶,应不是直接来自毒源,没什么波及他人的可能。
虫毒带来的疼痛减退,荀子卿的手依然没有恢复长久握力,不仅如此,噩梦与幻影也没有消失。春日多雨常伴雷鸣,他便能听到马蹄车辙的响声,悉悉索索数音齐鸣,有时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燕归泠话不多,除了医病不喜闲谈,听了病症只道,和毒有关的拔了毒自然会消失,和毒无关的便是其他。这个症,不像是毒,也绝不是走火入魔。他是个万花,并非神仙,不是什么都会治的。何况有的病,根本是治不好的。
荀子卿感怀医者辛苦,纵然为声响困扰也并未再提,偶然询问病症相关,也是那些死而复“生”的尸人一事。
燕归泠依然摇头,说虫毒只是虫毒,不是真的中了蛊,即便中了蛊也要有人操纵,为何死后如那般行状还有待商榷。早前李昀城带回去的那几个已焚化而不作数,其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法深究。
他是不是死后也会成那样,荀子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他。
燕归泠还要东行去找同门汇合,避重就轻没有回答他,只与他约定了下次行针的时日,嘱咐他倘若去往他处要留个信。
荀子卿送走燕归泠,独自靠在营口的树下看难得的晴空,手里攥的半张纸页皱得看不出字迹。
刺杀监军的事败露到底泄了名单,那位回朝后缓过气,竟统统下了江湖悬赏令。他只是悬赏榜上不重要的一个,可在斗米斗金的乱世也足够惹来麻烦。
他剑技熟稔,偶尔练剑用招看着并无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使出的威力实则不到三成,何况他根本无法长时握剑。眼下他经脉被封了一半,不过剩下勉强自保的能力罢了,虫毒暂无法根治,恢复遥遥无期。
战火熏染过的春树唯绿而已,他抬头看不到花开,也看不到未来。
荀子卿取消了南下的计划,也没有回华山,独自徘徊在破碎的山河里,偶尔遇上门人同行也匿名,沉默着自此在江湖里销声。
他曾以为,这已是命运的结局。
荀子卿只挑了相关讲,用直白简单的话语说给在座,语调不急不缓概括了过往全部的剑光血影。
佐星野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抽泣起来,不等荀子卿说到燕大夫便哭着夺门而出。
等荀子卿语毕,屋内人皆静默,天色沉沉快入夜,却无人想去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