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万花为他们晓以大义,几乎是被口诛笔伐当天扔出了坞城。
坞城是往西浩瀚的荒原上难得的水源地,只是毗邻吐蕃又资源贫瘠,商队往往绕行往北面的伊州去。苏槐序一路上未遇到商队,也没有打劫的贼人干扰,仰赖“借”来的驼队与快马,比计算的时日快了半天到肃州。
骆校尉派的那支护卫送别苏万花,一半转去通报给陇右节度使,一半打算联络更远的安西都护府。
姚师姐满打满算给了苏师弟四十七天,这是商队慢悠悠单程去长安的时间,现在“委屈”他加快来回。
苏槐序计算行程后,打算办妥两三样重要的直接折返,根本不考虑回长安。谁知他一来肃州,便在药铺前遇上了忙得团团转的蒋师妹。
蒋师妹得了师姐们所托,此刻正召集人手、筹集草药。她年纪小,办事慢一些,时至今日才完成了一半量,见了苏师兄不免着急地问起坞城情况。
苏槐序心下惴惴,自己同样给塞了一堆任务来。
姚师姐列了很长的采购清单,骆校尉写了荐函还托他带了东西,就连庄师姐也将新得的拓片让他寄回青岩给同门师兄。本来简师兄让盛师弟跟着来,后者死缠烂打要留下挖草,言之凿凿唯有自己才能认得,这才让难得坚持的师兄作罢。
苏万花并非不知道坞城现在凶险,姚师姐嘴里的“区区四十七天”根本撑不下去。如今他只身出来,救兵要搬、任务也要做。
现在有蒋师妹在,他干脆将清单直接撂给对方,还将坞城周遭情况都交代一番,让她送货到山外就先行回青岩。庄师姐的拓片她可一块儿带去,沙镇的毒和解药也须给药王知晓分辨,届时若有得空的同门也可来边陲帮忙。
蒋师妹特地拿了个簿子,将苏师兄所说事无巨细记下,转身愈加勤奋地去办。
苏槐序松了口气,心算起到鄯州的时日,猛然间听药铺的伙计与来客说起了肃州事。
也不知什么原因,附近几州的驻军调动不少,似乎从关中还来了人。刺史今晚设宴款待贵客,肃州入夜便会暂时戒严。
万一被关可耽误不起,苏槐序心下一惊,即刻转身往城外走。
只是他没走出三步远,身后人猛然提到来客,这位秘书省新任的郎君有个他十分熟悉的名字——正如信上似曾相识的笔迹。
入夜,肃州城短暂戒严。这里的刺史倒不铺张,在城楼设宴、赏一轮月圆,早早地就散了。
秘书郎不喜人跟着,酒过三巡后磨磨蹭蹭独自回住所,推门时脖子上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薄刀。
这薄刀为医者所有,稍一用力便可轻易划开皮肉、切开血脉。
秘书郎只怔了怔,接着面不改色反手带上门,敞开了同他交涉。
说到底此事可大可小,骆校尉的快马信报给陇右节度使,日后应有动作,只是眼下远水难救近火,不妨试试请吐谷浑。
吐谷浑早为吐蕃併,迁徙归化入唐,尚有零星势力在周围,肃州不远便有一支吐谷浑族人。
这里的驻军虽无令不能动,却可以随时向安西都护府求援。他们在商路中南道驻兵屯田不就是为了防吐蕃。苏毗人也一样,虽然行踪没有受监视,来犯没有不打的道理。都护府远是远了点,但他们绵延驻扎、随着吐蕃动,这年是有一支在附近的。
苏槐序人生地不熟,并不了解现在错综复杂的西域纠葛,一度怀疑是不是该让深谙此道简师兄来。
不料秘书郎不仅腹有诗书,还有此地观瞻,大至捭阖、小至阡陌都了如指掌,连骆校尉都不知道的都护府新屯兵地也清楚。他不出两天就从军里要来个令,又同肃州刺史一顿商量,没过第四日晌午,便让藩镇来的骠骑将军集结了一团人马打算往坞城去。
坞城为蛮夷骚扰一事私下传开,那天便有在此的江湖侠士结伴同行。苏槐序联络了附近城镇的同门,以便接手坞城病患。蒋师妹则因商队送来的一批物资提前办好了清单琐事,随后早早地赶往青岩。
秘书郎懒得同去,只说坞城城主也是任命的,待鄯州办了他也不难。
苏槐序同一支轻骑赶时间先走,按来时的路途算,第八天就能回到坞城。尽管雨季云踪不定,这里浩瀚的星空却是夜里的灯塔。
从肃州出来一连两天都是晴,干热的风卷着戈壁沙漠,将驼队和人马都勾出扭曲的形状。
忽有传令兵从天边疾驰而过,见了他们的人马立刻转向、径直朝他们来。
这是唐军的斥候,苏槐序见他同队长接头,拉下头巾留神听,却听得他焦急万分地汇报:
坞城遭袭、城郭尽毁!
临近的沙、瓜二州府虽留守驻军不足,也已尽可能遣人前往增援。
传令兵匆匆报完,又十万火急赶往下一个驻地。
苏槐序仍愣着,手一松,抓着的头巾不觉飘落在干涸的沙地。直到骑队加速前行,将他远远抛在身后。
区区四十七天,他走了不到八日,再回坞城竟是一片焦土。
这里曾起大火,他们抵达时还有一半屋舍的残垣在烧着,似乎城毁就在这无雨的两日。
安西都护府的人马得信便动,比他们先一步到,此刻驱逐了外围骚扰,已先一步入城清理残骸。
苏槐序径直去了唐营,本以为骆校尉骁勇,就算外城毁了,唐营怎么都能抵挡十数日。谁知这里焚毁极其严重、差不多已成了平地,原来的院落屋舍皆不再,连校场也被掘地三尺般翻了一遍土。
他反复穿过善后的兵士,未寻到骆校尉,更没找到同门的踪影,唯有三三两两的伤员或死尸被抬出去。
他们自幼习武自保不难,姚师姐功夫还不错,苏槐序揣测他们在哪里忙着帮人救人,急忙步出唐营。
有裹了围巾的妇人认出他,指路说他们在医坊。
医坊不过一个避风的大帐篷,苏槐序想不通它如何能在铁骑下保存?只是他匆忙过去,见到的是临时再建的蓬,和摆放整齐的众多尸骸。
有的沙土隆起一片,似是新葬的痕迹。
他木然地走过去,在焦灼的日光里将那些人的面庞一一辨认,数了有两百三十九,最后便来到那些凸起的沙丘边。
唐营的需要清点上报,基本都在这里了。要是居民,不少就地掩埋,还有活着的大部分被护送去邻近州府。
干活的兵士看他找得辛苦,提了一句又弯腰忙碌。
苏槐序转身要走,都护府的年轻校尉在不远处等了许久,与他目光相接,便上前朝他郑重抱拳。
他们调查得不多,但若是那些万花医者倒有迹可循。居幸存的坞城人说,一次暴雨后病患增多,他们曾在苏毗的骑兵突袭后去城里医人。而火正是从那里起的,烧得太大太快,密闭的房屋内反而保全了下来。都护府的兵马赶到后,也的确在外部焚毁的屋舍内发现了他们。
只恐大劫后尸骸成山有瘟,他们记录了相关,将他们埋在骆校尉一块儿。
苏槐序茫然地接过他递来的名册,就着他翻开的那一页,看到那里未有姓名籍贯,唯有样貌身形性别,草草书就一个个曾经活着的人——
胆小又好学的师弟,淡漠又心慈的师兄,还有温柔细心的庄师姐和大条却真挚的姚师姐。
还有骆校尉,骆校尉怎么也能?
都护府的年轻将领遗憾摇头,苏毗骑兵也就罢了,后来他们趁大火来袭,问吐蕃“借”了不下千人,不知怎的竟从城池侧门偷了进来,致使本就人数劣势的唐营腹背受敌。
他们也是发觉吐蕃动向异常才先行赶到,到的时候,骆校尉已战死,就悬在唐营的那片焦土上。
苏槐序缓缓点头,双手将名册奉还,转身再去看那些沙丘。长长久久,模糊的不止有一个个隆起的轮廓,还有眼前的视线。
沙城长老们囤积居奇,自然也认为坞城城主或唐营堆金积玉。他们失了坞城也失了奴隶,更没了精壮的驼队,便时时刻刻想着报复。苏毗人与逃走的沙城祭司联手,目的明确简单,便是要攻破坞城、劫掠财富。
火是从城内起的,似乎他们早早伪装成商人混入城,里应外合烧了坞城、平了唐营,还杀了沙镇逃出来的上百困苦居民,而后一路逃回了吐蕃。
邻近州府刚好驻兵调动,匀不出更多人前来防范。骆校尉警觉求援,可苏毗的袭击来去得如积雨云一般快,信兵未归,坞城已没。
唐营已成了那般模样,收治的病患、好转的“小安”姑娘,生的希望被统统掐灭在大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