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武将,右手没了还可以练左手,少条腿,也照样能把马骑稳。
不论缺胳膊还是少腿,一切都尚有余地。
从宋十安违背母亲的意愿,坚持弃文从武那日起,便接受了徇国忘身、不得善终的结局。为国民鞠躬尽瘁、战死沙场,他完全不惧,成为一代名臣,万古流芳,是他毕生追求。
可他偏偏瞎了。
他看不到城防图,看不到敌人部署,甚至就算敌人站在他面前挥刀相向,他都不知道。
前程似锦的人生,在那一刻天翻地覆,人生信念彻底崩塌。
那段时间,侯府上下连声大喘气都听不见。他只要稍微有所动作,就能感受到周遭人在屏息凝视,试图猜测他的需求,替他将事办妥。
父亲告诉他,为人臣者,为君尽忠是本分,全家以他为荣。
母亲告诉他,陛下赐下丰厚赏赐,还给他升了职。他为救皇太女受伤失明,太女殿下永远都会对他心怀亏欠。
可没人知道,他那时不在乎什么荣光,更不想要任何补偿。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家人小心翼翼的呵护,家丁谨小慎微的服侍,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累赘。
唯有钱浅,将他当做常人对待。
她不让家丁用轮椅推着他,而是扔给他一根盲杖,让他自己走路。她不会喂他吃饭,而是连菜带饭的塞过一碗,让他用勺子自己吃。
她告诉他无需强装镇定,更不必害怕狼狈,还说让他偶像包袱别太重了。
他问:“偶像包袱是什么?”
她说:“就是美而自知,不允许自己有糟糕的一面。你又看不见,就算把饭菜吃一脸,谁还敢嘲笑你不成?就算有人嘲笑你,也是他们品性低劣,你又何必在乎这种人的目光?”
她说,怜悯的另一面,是一种歧视。
她说,人活着本就不易,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她还说,她不可怜他,这世上没人比她更可怜。
自眼盲之后,宋十安的心也跟着空了。
那个不过刚及笄的姑娘,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他空荡荡的心重新填满。
被人理解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就好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漆黑夜幕模糊了方向,不知前路,亦不知归途。这时有另一叶扁舟飘来,问他说,要一起走吗?
她帮他鼓足勇气,直面余生的黑暗和未知。却在他双目复明后,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彻彻底底,任他遍寻数月,仍旧了无音讯。
宋十安将笔搁置,疏风朗月的眉目里,涌出似水般的柔情和难以抑制的悲伤,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外修长,轻柔地抚上画中人的面颊。
“钱浅,你究竟在哪?”
*
次日便是元月十六,钱浅开始到云王府“打卡上班”。
钱浅也是见过世面的。
前世爷爷是军中将领,奶奶是妇联干部,爸爸追随父辈脚步也从了政,妈妈从商。她的起点,不论前世今生,都是很多人终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
可她终究生活在红旗下,没见识过真正的封建王权。
即便大瀚国力昌盛,国富民强,在商贾与朝廷的共同努力下,将世道维护的极其稳定,民风也十分淳朴。小孩随便在外面玩耍也不会丢,女子孤身在外行走也不会遇见流氓,堪称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可来到云王府,钱浅终于感受到“王权”的力量。
钱浅不知道这算几进的院子,只知道前院宽敞开阔到不亚于前世一个中型停车场。
在偏厅等待时,她默默数了一下守在各个关口和巡逻的佩刀护卫,至少有五六十;来来去去的侍从、侍女,粗略估计不下一百!
而这么大的府邸,竟然只住了云王一个主人。
家丁们穿着统一制式的服装,头发疏得一丝不苟,微微垂头,走路速度不慢不快,极有规矩。而且他们走路没声音,就算数名家丁在狭窄空间相遇,也不会发出一点脚步声。
最奇的是,他们似乎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即便门里与门外的人下一秒就要撞上,却都会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完美让过。
等待良久,一名管事模样的女子带了两名侍女走来,先交代了一些规矩,包括不能用味道过重的脂粉,免得王爷闻了不舒服之类的,最后还要搜她的身,以防她身怀利器,妄图对王爷不利。
钱浅将手腕上的折叠匕首解下来,实诚地说:“只有这一个。”
上次那个大汉从天而降不蒙面还要杀人灭口,着实把钱浅气坏了。她不怕死,但不能接受死得那么莫名其妙和憋屈。在那之后,她请匠人按要求打了这把小小的折叠匕首,绑在手腕上,以备不时之需。
那侍女管事显然没料到她真带了利器,说要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