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的时候马尔切罗只有11岁。事发突然,当时他还在床上睡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才知道自己一夜之间已经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后来他被亲人们拖去换上了黑衣,在葬礼上跟血亲们站在一起。威尔吉利奥的诸多家族成员们将死去的伯纳德草率地埋在佛罗伦萨的一处公墓,打算等混战结束了再转移回那不勒斯的家族墓地。
马尔切罗没哭,只是呆愣地站在雨里,金棕色的发丝被黏成一绺一绺的。显然他是被这几天的灾难冲击傻了——他父亲死了,母亲动的手。之后她就被教父紧急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他不明白相爱的父母为何会有互相残杀的一天。这几天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不肯吃,受伤惶恐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睁得圆圆的。最后他固执地站在了大雨中,任谁呼唤都不理会。迫不得已之下他的保姆不得不联系了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在意大利文化中,教父该是他的第二个父亲。
神父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丢掉雨伞,在瓢泼大雨中亲吻了他的额头。马尔切罗在教父本该惯握小提琴的纤长手指上闻到了铁锈和雨水的味道。
“会没事的,亲爱的马尔切罗。我会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I will protect you until I lose my breath in my last time)。现在我们回去,乖乖吃饭睡觉,别让您的教父难过了,好吗?”
马尔切罗呜咽着,趴在教父的肩膀上发出了近一周以来的第一声啼哭。
马尔切罗的堂兄自作主张地给克里斯蒂安出了主意,试图讨好这个难以捉摸的指挥官。
“您不如让亚伯拉罕照顾他的起居。我听说他家里刚好有一对跟马尔切罗年纪相仿的双胞胎兄弟……”
克里斯蒂安不会喜欢照顾烦人的教子——刚失去父母的小男孩是那么黏人。阴晴不定,还时不时会哭。再说,他的亲生父亲伯纳德可是把这可怜的法国人从小压榨到大的。既然他现在终于逮到了机会,那怎么可能愿意照顾仇家的孩子?
堂兄理所当然地把年幼的马尔切罗当成了拖油瓶,想把他丢给合适的家族成员。现在是战时,照顾不了孩子也无可厚非。传统的那不勒斯家族都会这样做的。
克里斯蒂安看他手舞足蹈讲了半天,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您真是冷漠,仿佛忘记了自己也是马尔切罗的堂兄。”他谴责了这位堂兄。“请告诉我,亚伯拉罕的孩子们是会拉小提琴,还是喜欢画油画、听歌剧?”
“哦不……教父。他们只是两个还在看动画片的小男孩……不过,没准他们会演奏曼陀林?”
“不管怎样,我不愿意马尔切罗在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天时,记忆里只有失去的双亲、敷衍的长辈和合不来的双胞胎兄弟。我不愿意让马尔切罗认为自己不被别人需要、甚至是惹了麻烦。任何孩子都不该被家长这样对待。”
堂兄闷闷不乐地走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讨好变成了泡影。法国佬是做神父做上瘾了吗?真以为为新生儿施了洗,别人就会把他当做教父啦?那只是伯纳德的权宜之计……
这是马尔切罗11岁那年的记忆,已经过去很久了。马尔切罗的年纪已经够大,至少再也没理由让他的教父讲故事哄他睡觉。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依赖自己的教父。
克里斯蒂安并不放心把教子交给乱来的外语教师——家族找了一位会说法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的外语老师,第一天就因为把“巧克力面包(pain au chocolat)”说成了“chocolatine”,惹怒了克里斯蒂安。
西西里顾问还没说什么,克里斯蒂安就十分孩子气地向他抗议起来。
“马蒂亚!我听到有人把pain au chocolat叫作chocolatine,就像您看见菠萝披萨和巧克力意面时的心情完全一致。在我的眼皮底下,您永远别想用chocolatine称呼任何一个pain au chocolat,想都别想!那我宁可自己教!”
“但您会很疲劳……”
“疲劳?怎么可能!我现在非常好,从未觉得自己那么像一个法兰西人。”
法国人游手好闲,但总是在刁钻蛮横的角度较真。吵架的力气,用来吃60+10(soixante-dix)或者70(septante)个巧克力面包,其实都绰绰有余了。
他时而像马尔切罗的哥哥,时而又像位严厉负责的父亲。他对那群家庭教师挑三拣四,甚至跟他们吵架,一言不合就炒他们的鱿鱼。最后他决定挤出自己难得的休假时间,亲自上手教授马尔切罗法语——趁他还没那么忙的时候。好在马尔切罗有些法语基础,他并不需要那么费劲地教。于是他在他的书架上摆满了法语书,让马尔切罗自由选读,每天给他交一次全法语的读书笔记,再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