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天知道那个绿眼睛泥巴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克里斯蒂安游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摸着了坚硬的陆地,还没走几步就遭到了袭击。他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句“Au secours(救命)”,就被一根结实的皮带勒得失去意识。醒来时,大概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夕阳西下,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枪——果不其然,它不在那里了,泥巴怪用一双寒冷的绿眼睛盯着他。
凑近了看,克里斯蒂安才注意到那个所谓的“泥巴怪”穿着湿漉漉的浅蓝色衬衫、深蓝色军装和制式开领束腰外套。他在脸上抹了很多泥,皮质的军帽上顶着蓬乱的杂草,俨然就是不列颠皇家空军里的某个英国佬。
劫后余生的克里斯蒂安放下心来。他从敦刻尔克漂流至此,至少英国人暂时不会是他的敌人。
英国人辨认出了克里斯蒂安身上的英式制服(他匆忙的祖国并没有为他准备一套法国人的军服),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牛津腔质问他:“你来自哪里?”
克里斯蒂安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勇气、自由与开化之地。”
那家伙显然被整糊涂了。他摇了摇涂满泥巴的脑袋(方才他正是靠着这层伪装才消失在了克里斯蒂安的视线里),许久才试探性地问道:“……苏格兰?”
“苏格兰?”克里斯蒂安大叫起来。“是法兰西!”
英国佬不置可否,绿眼睛里面倒是显出了显而易见的鄙夷之色。他确信眼前的法国人要么一向是个没头脑的笨蛋,要么就是脑子磕坏了。总之,不是十分有威胁性的家伙——这是个愚蠢的法国兵,他甚至没追问自己的枪去哪了。
他警惕地观察了四周,确信没有多余的敌兵,这才像小猫一样鞠起海水,耐心地洗了脸和头发。黑乎乎的泥浆底下显露出了浅金色的头发。他的睫毛长而密,一样也是很浅的金色。这是个相当英俊的小伙子,但此刻绿眼睛隐藏在六月斜阳的阴影里,叫人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大概是在小岛上待了太久,俊美的脸颊上已经潦草地长出了一些胡子。
“感谢拼命在大海里划水的自己吧,好在你没有变成德国鬼子的俘虏。”那位出生在苏格兰的“地狱女士”敷衍地向他道贺,之后又嘀咕了一句没人听得懂的盖尔语,倒掉了靴子里的海水。
克里斯蒂安·萨列里本该从敦刻尔克撤退到不列颠岛。他只记得船只遭到了炮弹袭击。甲板上乱成一锅粥,而他被慌不择路的战友挤得掉进了海里……他没有那方面的印象了,没准他其实是被人丢下去的,那也说不定。但克里斯蒂安是个善良又热情的好人,从来不会轻易把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他全然没有想过后一种遭遇的可能性。
不过,他随洋流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沙滩,最后幸运地逃过了一劫……但愿他的战友们也能成功逃脱。克里斯蒂安浑身透湿地跪在沙子上,拼命地为他们祈祷起来。
不列颠人眉毛一挑,面露不悦:“你在干什么?”
“我从敦刻尔克来,现在在为我的伙伴们祈祷。”
“祈祷?”
克里斯蒂安天真无邪地向他诉说了自己在敦刻尔克的经历。英国人冷笑起来,之后便不说话了。
现在,克里斯蒂安跟那个英国佬谨慎又微妙地僵持着,但各自心怀鬼胎。
最后,还是克里斯蒂安忍不住先开了口。他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忍不住要卖弄自己的嘴皮:“与其将力气全部用于交恶,不如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英国人(Anglais),我自认为我还是挺守信用。”
“英国人(Anglais)?”苏格兰人对他反唇相讥,丢下他就要走。“是苏格兰人(Ecossais),最多算是不列颠人(Britannique)。如果你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继续这么叫,那我倒是不介意把你立刻掐死。”
“Aye, aye!注意你的口音和弹舌,我压根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指望我会像个英格兰佬一样慢条斯理地跟你磨嘴皮,那你就赶紧下地狱吧,法国人。”
哦——小小的苏格兰人,还有他那小小的苏格兰口音(a wee bit Scottish accent)!
眼前的苏格兰人有一双傲慢又明亮的浅绿圆眼,但看起来很是孩子气,也许甚至还不满20岁。客观来讲,他的容貌并不输于克里斯蒂安在里昂的大剧院认识的某些备受年轻女孩追捧的男演员。克里斯蒂安摊着手掌,把刀片和一小片肥皂(此前它一直妥善地被法国新兵捂在胸前的口袋里,奇迹地没被海水泡坏)放在手心里。
“你要刮胡刀吗,苏格兰兄弟?呃,如果你不介意和我共用的话。”
他的确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胡子影响到苏格兰人的美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