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裹挟着记忆的碎片,不断拍打阿里纳斯的眼睑。
他躺在潮湿的砂砾上,耳畔是浪花破碎时细碎的呜咽。
指尖触到裙摆粗糙的麻布质感,老妇人用布列塔尼方言哼唱的摇篮曲忽远忽近,让他想起鹦鹉螺号舱室里永不停歇的管风琴声。
"体温还在升高。"玛丽修女将浸透海水的白大褂叠放在橡木箱上,青铜十字架在她灰白的发间摇晃,"这烧怕是郁结所致。"
她擦拭着阿里纳斯额角的冷汗,没注意到昏迷者突然攥紧的拳头。
黑暗中升起幽蓝的磷光。阿里纳斯看见尼摩船长站在舷窗前,苍白的手指按在《奥德赛》的烫金书脊,珊瑚色的长袍下摆被海水浸透。"您总说科学需要理性,"船长的声音像深海中缓慢凝结的冰晶,"可您此刻的心跳频率是每分钟120次。"
记忆突然翻涌成滔天巨浪。
铁钩般的机械臂、沸腾的海水、舷窗外疾速掠过的发光水母。
阿里纳斯在窒息中抓住船长的银质腰带,对方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惊恐的面容。
鹦鹉螺号的舱门在身后重重闭合,将暴风雨的咆哮隔绝成遥远回声。
"他在说胡话。"玛丽修女往壁炉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炸开时,阿里纳斯猛地从床榻上弹起。
月光透过菱形窗格在粗陶药罐上流淌,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里本该握着标本夹和温度计,此刻却沾满海盐结晶。
接下来的三十个黎明,阿里纳斯总在潮声中惊醒。玛丽修女用鼠尾草泡的茶治愈了他的肺炎,却治不好他望着海平面时噬心的焦灼。直到某个飘着细雨的黄昏,码头传来熟悉的呼唤:"教授!真的是您!"
保罗·杜邦的鹿皮手套还带着巴黎烟草的气息。这位昔日的学生如今蓄起了时髦的八字胡,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依然炽热如初。
"所有人都说您葬身海底,"他解开羊毛披风裹住阿里纳斯单薄的肩膀,"但我知道,能驯服深海巨兽的人怎会轻易屈服?"
马车的颠簸中,阿里纳斯数着塞纳河上的桥洞。保罗絮絮讲述着学界的新发现,而他只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
当圣日耳曼大街的宅邸映入眼帘时,他差点认不出那些被砸碎的彩窗——曾经摆满珊瑚标本的客厅里,表弟埃克托正搂着他的情人玛德琳,用他的银质餐叉品尝勃艮第蜗牛。
"您失踪满三年零四天时,法院宣布了死亡判决。"保罗的声音像隔着海水传来。
阿里纳斯扶着断裂的大理石柱,看仆人们将他的研究手稿成捆丢进壁炉。
玛德琳颈间晃动的蓝宝石,正是他准备镶嵌在潜水头盔上的那颗。
深秋的塞纳河泛起铁锈味。阿里纳斯数着口袋里的最后三个苏硬币,靴跟在水面上方摇摇欲坠。对岸卢浮宫的影子倒映在漆黑的水面,突然被一道幽蓝的磷光割裂。
那光芒转瞬即逝,却让他想起鹦鹉螺号穿越马尾藻海时,舷窗外游过的发光章鱼。
旧船坞腐朽的木地板在脚下呻吟。
阿里纳斯循着蓝光深入阴影,咸腥的河风里混入熟悉的电解液气息。
当他踢到某个刻着"N"字的铜制阀门时,头顶突然亮起珍珠母贝般的冷光。
"您还是学不会谨慎。"尼摩船长的声音从生锈的起重机后传来。
他今天穿着普鲁士蓝的立领制服,银发用黑丝带束起,手中的鲸须手杖轻轻敲打着布满藤壶的锚链。"三年前您宁愿跳海也不肯留下,现在却要为了几个金币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