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指望过他们会再次遇见。

莫非是上天都不忍心看他一个人留在原地，每一次被丢弃，却再一次被捡起来，而后是又一次的丢弃，循环往复。他却还是甘愿停留着，满心希望那个人能停下向前的脚步，在回头时发现有一个人逆着时间的长河，无论生活的洪流如何裹挟他，仍然固执地守着过往的回忆在原地等待着。

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程笑希抬起头正准备热情地招呼一下顾客。夜已经深了，本来店铺早就该打烊，只是他今天走的晚，晚了也就没什么顾客了，没想到在他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就来了这么一个。

他抬起头，感觉一下被晃了神，也许他本该怀疑是不是只是长相相似的两个人，毕竟那个人不该于此时此地出现。但程笑希不会那样想，只因那个人的面貌被他在梦境中描摹过无数次，他不会认错，认错都将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杨磊穿着休闲款的黑色衬衣，领口开了两颗扣子，程笑希没忍住盯着喉结与露出半截的锁骨看了过去，回过神来发现杨磊也在看着他，让他尴尬地吞咽起口水，想必现在他的耳朵根也已经红起来了吧。

上一次见杨磊已经是两年前了，当时对方离开了Z市，但这两年来程笑希的面包店没有换过位置，杨磊是知道的，所以不会是偶遇，一定是带着目的来到了这里。

程笑希其实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杨磊是他的初恋，是他这二十多年唯一爱过的人，是他最爱的人。分开两年，杨磊是又想起他了吗？所以来找他，没有想到杨磊并没有就这样彻底忘了他呀，程笑希还以为上一次真的是最后一面了呢。

“很高兴…能再和你见面。”程笑希看杨磊还是沉默着，可他已经不争气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了，毕竟他是那么喜欢杨磊，只是看到对方就要按捺不住自己，心脏跳动得快到要破开胸腔。

杨磊看了看价目表，最后随手指了几个，不过他当然不是真的来买什么面包蛋糕甜品的，目的简单，也没必要绕弯，想起程笑希就来了，反正对方也不会拒绝他。

“你现在还住在那吗？”指的是以前他们同居的地方。

“嗯。”程笑希点了点头，“今天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开着车，坐我的车走吧。”

程笑希快速地打包好了刚刚杨磊随便点的几个东西，再收拾好店铺直接打烊，杨磊的车，他好久没坐过了。以前他也很喜欢看杨磊开车，一般开车的时候杨磊都不怎么会说话，程笑希就在副驾驶坐着看杨磊握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和那一截弧度优美利落的腕骨，看多少次都不会腻。

这次杨磊来找他，什么理由他都能直接猜出来，一听杨磊确实要去家里程笑希就知道自己没猜错。成年人了，偶尔睡一觉也很正常吧？又能体验被杨磊占有的感觉了，那种完全属于对方的愉悦，是这世界上最极致的享受。

到了家门口，程笑希刻意地让杨磊看到他从未换过门锁，还是那熟悉的钥匙，钥匙串上别着以前一起买的情侣款钥匙扣。

“门锁我没有换过，你还留着以前的钥匙吗？想来随时都可以来的。”程笑希笑着，身体开始往杨磊那边靠过去，杨磊没回他的话，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无所谓，这些都不重要。

本来程笑希是想邀请杨磊一同洗澡的，可惜杨磊没答应，只好他先去了，然后无聊地在床上等着杨磊洗完过来。只是手指，程笑希就开始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杨磊的手总是凉的，他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帮对方暖暖。

杨磊不在的时候，他都没什么兴趣自己碰，偶尔疏解不过草草了事，现在那里又恢复到原本的紧致了，程笑希真想开口告诉现在正在逐渐填满他的男人：“这里只有你一个人进来过哦，我也只属于你一个人。”但他还是忍住了，过于露骨的话语可能会坏了杨磊一时的兴致。

温柔的前戏，身体的纠缠，灵魂也跟着热情高涨，他的眼角流出的泪水被轻轻地吻去了，而那泪水来自于他内心的欢乐。程笑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或者说，只有杨磊才能让他这么开心，他难得的没有做梦。

因为杨磊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只能在梦里见上一面，现在杨磊就躺在他的身边，他便不需要去梦里相见了。

第二天早上，程笑希没觉得杨磊会留下，接着他出门却看见了对方在厨房的背影，杨磊只随便套了一条裤子，露出精瘦的腰身，脊背上还挂着几道轻微红痕，因为程笑希确实不太爱修自己的指甲，杨磊不拒绝这些痕迹，所以他很喜欢这样做。

程笑希快步过去从后面抱了上去，从侧面欣赏着杨磊喝水时滚动的喉结，贪恋对方此时此刻的体温，他还想让自己身上沾染更多杨磊的味道，一种独特的满足感。

“我送你去店里吧。”杨磊取下程笑希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身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动作熟稔，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他没犹豫地答应了，接着又问杨磊：“要回来住吗？”

程笑希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我送了你，就去把东西都拿过来。”杨磊这样说，好像感情是可以随意找回来的，因为每一次他丢下了的东西，都会被程笑希保管起来，好让他回头的时候永远都看得到。

很快他们就又进入了同居的生活，每天杨磊都会早晚接送程笑希，陪他去店里，再陪他回家。

杨磊家里经营着自己的企业，但他并不在家里工作，而是当个闲散的大学老师，教着没那么重要的选修课。现在是属于暑假的时间，他不需要去学校，可以整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程笑希也同样自由，要和杨磊出去约会的话随时都可以停业一天，这无伤大雅。

杨磊是一个很好的恋人，只限定于在恋情进行中时，他在爱你的时候似乎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又可能只是在普通的一个午后，突然就不再爱你了。

同样的事情程笑希已经经历过两次了，那种感情他并不陌生，杨磊是个能轻易地随手抛下过去的人。所以程笑希才不能忘，如果连他都忘了，那他们过往的一切就会被全然否定，失去任何意义，从此不值一提。

十年前，那时候程笑希才刚升入高中，他并不是一个乖学生，有着贪玩的小性子。杨磊坐在他后面，经常上课踹到他的凳子，程笑希不确定这种行为是不是故意的，是讨厌他吗？还是只是想和他说话。

然后程笑希从自己的本子上撕下了小纸条，写下几个字后塞给了自己的后桌，杨磊接了过来，打开发现上面写着：“有什么事吗？”他觉得很好笑，当然没什么有意义的事，只是他因无聊而打发时间罢了，现在程笑希的反应更让他觉得有趣。

所以杨磊带着程笑希逃课了，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怎么都会听他的，就这样跟着他上了天台，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者有意思的事只是逃课本身。

风刮得很大，将少年身上的白衬衣吹得膨胀起来，又能衬托出他瘦削的身形，迎着风俯瞰城市的时候，总有一种让人脱离了牢笼获得自由的错觉。生活单调乏味，就像无趣的灰色，但程笑希看起来像柔和的拿坡里黄，或者温暖的橘色晚霞。杨磊注视着这在一片灰白中显得突兀的明亮色彩，突然低头吻了上去，蜻蜓点水般，只是嘴唇相接。

程笑希在这一刻就红了脸，把杨磊逗得又露出了一个笑，他大概是被戏弄了，可这个人逃课带他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捉弄他吗？程笑希不太理解，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磊眼神望着天空，好像真的在思考，半晌他又对着程笑希笑了，“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和我谈恋爱吧。”

十五岁的少年，能懂什么爱情，不过是沉浸在这种新奇的快感中产生了错觉。程笑希却早早的当了真，他喜欢说话，喜欢跟杨磊说话，面对杨磊他总是有很多话想说，也不需要杨磊句句回应他，只要在他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杨磊不在乎自己的成绩，三天两头的逃课，程笑希也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会读完高中，家里不准备供他上大学。他跟着杨磊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杨磊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好像杨磊就是他的世界。

男生在这个年纪，也该迎来青春期生理上的躁动了，他们还没有成年，不可能去酒店开房，是程笑希跟着杨磊去了他的家里。杨磊在十六岁就已经一个人住了，他的家里对他太过宽松，不愁吃穿，生活富足，还有最大限度的自由。

两个人青涩地摸索着，程笑希觉得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在逐渐被杨磊侵入领地，但他并不犹豫地将自己交了出去。因为程笑希觉得他是属于杨磊的，所以他的身体也一样，都是杨磊的所有物。

男高中生的精力就像用不完，程笑希经常被折腾到哭，眼角红红的，更容易激发人的施虐欲。杨磊却真的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安抚他，但他不需要，他希望杨磊能为所欲为，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会因此而获得幸福。

所以程笑希总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地吻上去，让杨磊马上回到上一刻的缠绵中，不要再去在乎其他的事，放肆地占有他吧，纵容自己在此刻沉沦。

后来他们升上了紧张的高三，班级里的氛围只有压抑，空气都好像不畅通起来，让人头昏脑胀。过了半个学期后，杨磊更频繁地不出现在学校了，但他不再带上程笑希，程笑希逃课去杨磊的房子那里找他，却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回应。

那个时候手机都还没有普及，但杨磊送了程笑希一部，一个在现在看来功能简陋的小灵通，里面只存着杨磊一个人的号码，程笑希打了很多次，可总是打不通。

程笑希发现了，其实如果杨磊想要让他找不到，那他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他喜欢的人就这么离开了。让程笑希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主人丢弃的布娃娃，因为人会长大，总有一天会对自己曾经喜欢的东西失去兴趣。

在又一次逃课后，程笑希蹲在了那扇再也敲不开的门前，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没有发出声响地哭了。那是一种深切的绝望和无能为力，世界很大，但他很弱小，弱小到在这种时候做不到任何事，他的心被那个人带走了，现在找不回来了。

下一年的五月，离高考也就二三十天，杨磊在这时候又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里。过去的几个月，失去了逃课的理由，程笑希每天都乖乖地来上课，这是他读书生涯的尽头。

那天班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在准备开始早读，一个人踩着铃声进了教室，程笑希一瞬间就认出了是谁。杨磊走过来没有对他说话，只是坐在了他身后，让程笑希熟悉却又陌生。

程笑希有很多话想要得到杨磊的回答，比如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不告诉他？消失去做了些什么？但他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也许他更想说一句：“你回来了真好，我好想你。”

可是无论是哪句话，杨磊都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早读结束后，程笑希又跟着对方去了不到三年前，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天台，杨磊背身吹着风，然后对他说：“我是回来跟你说分手的。”

程笑希迎着日光，被太阳刺痛了眼睛，看不清杨磊的神情，消失了这么几个月又再次出现，只是为了给他宣判死刑吗？为什么？凭什么？

他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几个月以来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边喊，一边又忍不住落下眼泪，喊到最后哽咽到发不出声，程笑希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好希望现在杨磊能过来抱一抱他，帮他擦掉眼泪，对他说只是开玩笑的，这些都是假的，以后他们还会在一起。

明明杨磊想要做什么程笑希都会答应，可唯独分手，他不想答应。

杨磊等着他哭，在看程笑希的哭声逐渐微弱后，递过去了一包纸巾。这不是程笑希想要的东西，纸巾还没有杨磊的一句谎言更有意义。

“我要出国了，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杨磊说着，看程笑希良久都没什么反应，又补充了一句：“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吧。”

五月天气已经快热起来了，程笑希抱着自己的胳膊，总觉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些冷。杨磊已经离开很久了，但他还是在地上蹲着，他的腿早就已经麻了，和他的心一样麻木，也许他需要一个人扶他起来，可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其实杨磊是骗程笑希的，家里确实想让他出国，但他拒绝了，和程笑希分手，只不过是觉得没意思了。曾经程笑希看向他时，眼睛清澈地闪烁着，好像装着水，但如今看上去也变成了灰白色，一切又重新归为无趣，都在生活中悉数枯败。

程笑希也真的没有上大学，父亲年纪大了病痛缠身，他就继承了父亲的小店。一样在Z市，就是他长大的地方，读高中的地方，认识杨磊的地方。

成年之后，程笑希也有了新的手机，他把杨磊的那个号码存了下来，不过杨磊已经不用了，再打过去只是一个空号。但程笑希还是想存着，即使这个号码他早就可以倒背如流，却还是怕自己会忘记了，没办法再找回来。

再下一次遇见杨磊已经是三年后，那时候杨磊要升入大四，他家里在学校有些关系，方便了他提前出来实习。虽然实际上只是杨磊想出来玩，去几个地方旅游，然后再回Z市看看。

程笑希当时两手都拎着东西，在街头等红绿灯，而杨磊就在人行横道的对面低头看着手机。三年没见，杨磊也不再是那个少年，如今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宽松的短袖T恤配牛仔裤，再加上一双造型夸张的运动鞋，清爽利落的三七分短发，一瞬间程笑希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这一个人。

于是他等到了绿灯也没有走过这条人行横道，只是等着杨磊走了过来，一开始杨磊应该并没有发现他，直到他上去开口搭话：“好久不见，你最近刚回国吗？”

杨磊的大脑停机了一瞬，才想起来之前他撒谎跟程笑希说自己要出国，他收起手机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说：“啊……对，上个月刚回来。”

其实如果不是突然偶遇，杨磊都快忘了还有这一茬了，没想到回了Z市才几天就能又遇见程笑希，而且对方看他的眼神还是很热烈，杨磊从里面看到了没有被时间磨灭的爱意，这让他感到不适应，便别过头不想再看程笑希的眼睛。

可程笑希不知道杨磊在想什么，在他的眼里，杨磊刚刚回国没多久就回了Z市，是因为他在这里吗？会不会是杨磊想要见他？杨磊还记得他，真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于是程笑希热络地邀请杨磊去他的店里坐坐，杨磊心里有一些对他的歉疚，便没有拒绝。两个人聊了一些近况，不过基本都是程笑希在说，杨磊安静地听着，现在他比之前沉默了不少。

程笑希要到了杨磊的联系方式，还成功地在杨磊的手机里存下了自己的号码。他又邀请杨磊去家里看看，他说他想办法把之前杨磊住的那间房子买下来了，虽然尾款还在分期，程笑希把那里称作他们的家。

这一次杨磊拒绝了，其实那本来就是他家的房子，可能之前程笑希以为他是租的，在他走了之后知道了程笑希想把那里买下来的事，就让家里人给个低价卖给了程笑希。

现在他住在另一套房子，算是家里的老房子吧，家里人都搬去了S市，这次他回来也是临时刚收拾好这几年没住人的房子。杨磊一个人住，感到十分冷清，也许这里不能叫家，只能叫一个住的地方，唯一温暖的就是被他的体温捂热了的床。

接下来的半个月，程笑希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去联系杨磊。前一个星期杨磊的态度还颇为冷淡，后来就逐渐松动了，在第十七天两个人就又重新地滚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