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啊，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啊？我看你们都是外地人，是专门为了春花节来迦南的吗？”

“大娘，我们是从洮江来的，刚好路过这，正巧赶上啦。”程笑希嘴上应着话，又观察着杨磊的动作。

杨磊比他静得下心来，做起东西一点也不急躁，整个人坐在那就是全身都写满了沉稳二字。程笑希看着他上手比自己快多了，大娘做一步他就跟一步，基本没有往回倒的步骤。就着程笑希和大娘聊天的功夫，在正到了午饭点儿的时候，杨磊的花环也就成功编出来了。

他递给程笑希，对方表现得爱不释手，当场就戴在了自己脑袋上，还要问他：“好不好看？”

程笑希每次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总会眯成一条缝，弯起的嘴角中间会露出两颗小兔子似的门牙，让人见了心底都会变得柔软。

杨磊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好看，当然好看。”

日近黄昏时，街上便已经是人声鼎沸的热闹。杨磊和程笑希并肩走着，迎着斜阳向着城中央的篝火而去。

那里已经围绕起了许多青年男女，还有些十一二岁的孩子，更小的孩子都跟在大人身边，由大人牵手带着，一齐跳起属于迦南当地传统的舞步。

杨磊和程笑希都不明白怎么跳，一时之间都有点发愣。当地的百姓见到这里还有人站着，都上来想要牵他们的手，带着他们一起加入跳舞的队伍，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可以融入与享受春花节。

橘红色的晚霞逐渐消散、暗淡，接替它的是如黑绸般的夜幕，与闪烁其上的星辰。在篝火冲天的火光下，连夜空似乎都燃烧起来，星辰仿佛比平日里更加明亮，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照耀了每个人的双眸。

顺应这那围绕篝火跳起的舞步，杨磊和程笑希也牵起了手。杨磊感受到了那双手和他的不同，很柔软、也很光滑，和它的主人一样是会让人联想到美好的存在。

他转头就能看到程笑希那被火光点燃的眼睛，明亮而温暖，让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看起去了，像是拔不出来。

对于杨磊来说，和程笑希的相遇，真的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奇遇。他在经历那些残酷的过去后，终于获得了一个美梦，即使这梦注定短暂易逝，但至少他曾经经历。

春花节过后，两人才继续踏上寻找孔先生的路。孔先生不住在迦南城里，而是住在隶属于迦南的一个北部小村落。只是知道地名的话还不好找，两人一边赶路一边问路，用了四天三夜才终于找到那个村子。

孔先生看了程笑希拿出的信物，确定了他是不惑先生弟子的身份，这才把他们迎进了自己家里。

这曾经和桃花谷谷主共同研究医术的能人，如今在小村落里当只给村上十几户人看病的大夫，在杨磊这个外人看来多少是有些屈才了。

孔先生已经在此隐姓埋名多年，也就是程笑希他们打着不惑先生的名号找过来，才有请得动他的机会。

同不惑先生一样，孔先生也一眼看出了杨磊练的功夫，并且在切脉后给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答案——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程笑希突然就像被兜头浇了一脑袋凉水似的，先前热情的火苗都蔫了不少。他不想相信、不愿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最高明医术解决不了的事。明明这在他的想象中本该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

他不愿死心，继续问道：“那孔先生……您知道碧落扶光吗？”

外表看上去已经年过六十的老人捋了捋胡子，反问他：“这是不惑那老家伙告诉你的？”

“是……也不是，是我自己从书上看的。”

“孩子，这药只存在于传说，医术也不是仙术，你就莫要再执着于此了。”老人语重心长地说，末了又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一拂袖子，“你们不想走的话就可以在我这儿住上几天，但别的……我是帮不了你们了。”

程笑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又一万个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有着全天下最高明的医术的人一个两个的都在劝他放弃？他们医者不就该追求救更多的人吗？怎么到了这儿就要给人判死刑呢？

他看向杨磊，杨磊神色还是淡淡的。可程笑希突然就想起了前几日，这个外表看上去不好相与的男人和他牵手跳着迦南城的舞，那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鲜活的存在，凭什么就不能继续活下去呢？

“没事的，程笑希。”杨磊先开了口，他看出了程笑希的情绪似乎变得不稳定起来，有一种玉石即将出现裂口的感觉。

“不……不，我们还有机会，我们接下来去终陵，我听说过的，那位林先生可是有着医界百晓生的称号，他一定知道碧落扶光！”

说完了，程笑希就作势要收拾行李，被杨磊一手拦了下来。他现在的情绪看上去太激动了，这样紧绷着的弦一旦断掉，肯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杨磊不能放任他陷入危险的状态。

被杨磊阻止后，程笑希跌坐回了椅子上，抬头望着上方发呆。过了一会儿又抽了条小板凳慢悠悠地走到院子里，继续坐着看着天空发呆。杨磊在后面靠着门檐守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直就这样看到了天黑。

程笑希在想自己的过去，想以前每个在桃花谷得到救治的病人对他们感谢的神情。那都是他一直以来的自信的来源，可如今，它们居然好像不管用了。

第一次，程笑希第一次撞上了让他丧气的南墙。

可这只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挫折，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杨磊现在还好好的，那他就不能比杨磊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一定要稳住自己的心态，才能更好的办事。

睡了一觉过后，程笑希的情绪明显看上去好多了，他对杨磊说：“我想好了，我们再找孔先生打听点儿终陵那边的事，准备好了再出发。”

孔先生知道两人仍然没有放弃，也没有继续阻拦的意思，还颇为详细地向程笑希讲了一些终陵的事，以及身在终陵的那位林先生的情况。

两人再次踏上旅途后，这一次的程笑希已经与先前多有不同，他不再被不相干的事吸引目光，这让他们的行程比上次快了许多。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杨磊的身体上的问题也开始展露端倪，他开始忍不住咳嗽。前几次还只是偶尔咳几声，后来一咳起来就撕心裂肺的痛，他下意识地不想在程笑希面前咳出来，但大多时候都控制不住。

这让程笑希的心情不禁变得更加焦急。他本就知道杨磊内里的亏损严重，现在看到种种症状浮现到表面，他才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时间不等人。

这后半路，两人的交流愈发的少，赶路的速度愈发的快。刚到了终陵，程笑希就立马打听了林先生宅邸的位置。

林先生可要比孔先生好找太多了，他就住在城里的繁华街段，只不过他好像不在做和行医相关的工作，而是表面上开着门店，背地里在做着情报生意。

对于碧落扶光的态度，林先生与其他两人的看法颇为不同。他说：“我有这碧落扶光的方子，当年我们几人都有过炼出此药的念头，但是药方缺了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以我们几人的能力，都耗费多年没有找到这最关键的一步。”

“就是因为如此，那两个老家伙把这药视作了不可行之路。但我一直不这么觉得，不过我也早就没了偏要炼出这种药的念头。如今你可以拿去我的药方，我也可以为你提供其他药材，但能不能炼出来，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药方……他拿到碧落扶光的药方了！

程笑希一下子像是被重新点燃了希望，先前的冲劲全都回到了他身上。连药方他都找到了，缺的只是一位药引子，那他只要试的足够多，怎么都有机会找出来！

林先生为两人提供了住处，还为程笑希提供了一切炼药需要的用具和专门的房间，这样便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程笑希开始没日没夜的思考着，这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应当是什么？他做了许多实验，原本还苦恼于该如何试验药效，结果杨磊配合得不管他炼出的药是什么效果，都一一不要命的吃下去了。

只是看着杨磊日渐糟糕的状态，程笑希就知道，自己先前炼的那些东西统统都是失败品，都是没有用的东西。

杨磊的咳嗽加剧的情况下，在某一天突然恶化到咳出了鲜血，当然，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程笑希。与此同时，他的精力也越来越差，每日需要睡眠的时间在逐步延长，明明他以前一天就算只睡两个时辰就足够精神整日。

同身体一起衰败的还有他的武功，杨磊的一身内力也在消退着，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武功尽失的废人。届时，他的生命也将走到燃烧殆尽的尽头。

杨磊知道，程笑希大概是追不上时间了。

虽然他从未指望过，但他居然比起自己，更不想看见程笑希因为希望破碎而痛苦的样子。那样明亮的一个人，本该可以一直保持着自己最纯真难得的天性，不用屈服于现实。

但杨磊也同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说出来让人觉得无比自私。如果他就这样死去的话……一定会成为程笑希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遗憾吧？

那样，世界上就有一个忘不掉他的人了。

在程笑希与世隔绝地扑在炼药的日子里，实际流逝的时间比他意识到的要多上许多，转眼间，他们其实已经在终陵生活了七个月之久。

当发现已经正值腊月寒冬时，程笑希突然觉得……他真没用啊。以前还觉得自己身为桃花谷弟子有多厉害，原来到头来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程笑希曾经问过杨磊，问他：“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那时杨磊看着他，眼睛里藏着程笑希看不懂的情绪，他答道：“不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现在看来，杨磊果然是在骗他吧？

他好像跑不过时间，跑不过地府索命的无常。被他的师父否定的药方，他果然也炼不出来。他过去凭什么那么自信……那么自信的觉得自己能治好杨磊，到头来说的原来全是空话。

这么长的时间，就因为他的自大，似乎蹉跎了杨磊人生中最后的岁月。可是事情……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

程笑希很想哭，他还很想找杨磊道歉，虽然道歉早就于事无补，可是他还能做什么？现在他已经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能炼出碧落扶光的自信了。

他也许该认命……他早就该认命的。他凭什么让杨磊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陪他胡闹、并因此葬送自己人生路的最后一程。

走到杨磊的房间，程笑希敲了半天的门却没人开，是睡着了吗？可是现在才刚过了午饭的点儿……不对，杨磊今天真的有去吃午饭吗？

他一把推开了门，发现这门根本没有在里面插上，“杨磊？杨磊你在吗？”程笑希不停地喊着，却根本没有人回答他，很显然——杨磊不在这里。

程笑希茫然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注意到了就在一进门面向的桌子上压着的字条。他的手在那一瞬间抖了起来，连字条都拿不稳。在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双手后，程笑希终于看清了字条上的字。

上面写着：程笑希，我先行去罗幽了，你不用急着来，我们日后有缘再见。

落款处写着杨磊的名字，这也确实是杨磊的笔迹。可是……什么叫不用他急着来？杨磊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一个人去罗幽，为什么不喊着他一起？

这件事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程笑希无比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详。

他连忙找了林先生拜别，收拾好东西后就急匆匆地迎着茫茫大雪踏上了去罗幽的路。

程笑希要在罗幽找的人，是一位曾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只是其人已经隐姓埋名多年，如今用的名号是“虞夫人”。

他本以为杨磊这个病人脚程可能没有多快，自己说不定在半路就能碰巧再遇上杨磊。结果这风雪天路是实在是难走，没了杨磊之后，程笑希还有一两次迷失了方向，一路上走得无比艰难，等到了罗幽，整个人狼狈得像是在逃难的难民一般。

程笑希一直觉得自己还要花费时间打听虞夫人所在，没想到虞夫人早就派了人在城外注意他的行踪，他一接近罗幽，就有虞夫人的人来迎接他。

有人来迎接他，就说明虞夫人知道他要来，是杨磊说的吗？那杨磊肯定好好的见到虞夫人了，那就好……他马上就又能见到杨磊了，他一定要问问杨磊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见虞夫人的路过于顺利，程笑希一路走得心急火燎，在刚见到虞夫人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先对长辈行个礼，就迫不及待开口问道：“杨磊呢？夫人，杨磊来过您这里了吗？”

虞夫人没有计较那些小事，只是喝了口热茶，再缓缓开口回答程笑希的问题。她说：“来了，不过他三日前就已经离开了。”

“离开……？他去哪儿了？”程笑希分外急切，虽然他不太清楚自己在急什么，可他就是很想要现在就见到杨磊，他开始无比想念杨磊的样子，想念杨磊的声音。

“我不知道。”

茶杯落到了瓷盘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程笑希有些怔愣，杨磊……杨磊怎么已经走了，怎么就不知道等等他，杨磊走了是要去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还病得那么严重吗……

“那……那我就去找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程笑希当即就想要转身离开。即使他根本没有一个目标，他也冲动到想在这天下去如大海捞针般找一个人。

“不惑的弟子，你先别走。”虞夫人出手拦住了他，她像是眨眼间就移动到了程笑希的跟前，程笑希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虞夫人就继续说道：“我还有事情要告诉你……你现在，应当先去继承你师父的责任。”

“什么……？”他喃喃到，“我师父？什么责任？我师父怎么了？”

大脑一瞬间像是爆炸了似的，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程笑希想不明白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他师父身上，他离开桃花谷的这段时间，谷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虞夫人见他已经停下了直接离开的冲动，能够听进自己的话，便继续说了下去。

“皇上病重，四海寻医。当年帮助你师父建立桃花谷的那个人背叛了他，将桃花谷的地址透露给了朝廷里的人，皇上派军队进了桃花谷，逼迫桃花谷归顺朝廷。”

“你师父不愿意让弟子们从此都被关进权势的囚笼，便和皇帝做了交易。以自己进宫换了弟子们的自由，桃花谷被迫解散。”

“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桃花谷了。”

虞夫人的声音不大，但她说出的每个字落到程笑希的心里都重如千钧。一下一下的将他的心脏砸进了谷底，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时心痛到无法呼吸。

师父……为什么桃花谷会在短短的一年内变成这样？连师父都无能为力，不得不解散桃花谷。桃花谷……他的桃花谷不在了，那他还能回哪里去？

曾经，他认为桃花谷无所不能，认为自己的师父无所不能，也认为自己一样会无所不能。

可他今日终于认识到了，天下从来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也不存在能治百病的医术。所以他救不了所有人，更救不了杨磊。

曾经庇护他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师父也已经离他而去。他想做的事情做不到，想要救的人救不了，最后糊里糊涂地失去了一切，徒留他一个人跪在原地，感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抽走了，程笑希要跪在地上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才能缓解一丁点的疼痛。他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这是什么严重的病吗？怎的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要活不下去。

虞夫人转身走远了一些，突然又开口说：“你先前一下想要救杨磊，那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程笑希没有回答，还是那样跪在原地，他没有力气作出任何反应。

虞夫人没有一定要得到他的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杨磊本是前朝长公主的儿子。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当时的老皇帝已缠绵病榻多年，朝政皆有长公主一手打理，全国上下不满公主把持朝政的人太多。在这种情况下，手持兵权的西南王带头意欲谋反。

西南王带着军队一路北上，围了都城想要长公主交出国玺，如果没有国玺，他便没有一个足够正当的名号。

长公主不愿投降，结果被自己的亲生弟弟背叛，二皇子偷了玉玺献给了西南王，背叛国家，背叛自己的父皇与亲姐姐。

拿到国玺的西南王直接带着军队打进了皇城，他手握国玺，声称长公主才是谋逆小人，他此次带兵前来是受了皇帝之命清君侧。

此时二皇子还坐着自己被西南王扶植登基的春秋大梦，结果拿了国玺的西南王借势杀了数不清的前朝旧人，最后自己登基为王。先前的二皇子被他称为有从龙之功，封了个属地偏远的亲王，与毫无实权的官职。

长公主一系被西南王屠杀殆尽。杨磊自有意识起，就被灌输着要为母亲复仇的思想。他的身边皆是公主府的老人，拼死拼活地想办法保下了那时还只有三岁的他。

他们复仇不为夺回皇权，只为杀掉二皇子那个叛国背叛自己亲姐姐的小人。

为此，杨磊努力了很多年。他拜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虞美人为师，虞美人是长公主的故交，愿意出面传授他功夫，将他培养成人后还将自己的杀手组织交给了他，用以帮助他实现复仇大业。

杨磊就是这样走上了修炼邪功的不归路，最终也成功得偿所愿。

“这是杨磊的人生，他好好地把自己的人生走到头了。程笑希，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如今，你也该长大了。”

“不惑把你保护的很好，可现在，轮到你去做些什么了。你还活着，桃花谷就还有重建的希望不是吗？”

程笑希像丢了魂儿似的，他整个人还没有从那种麻木的状态中缓过来。但他在虞夫人的讲述中听明白了许多事，他想起了杨磊过于沉默的性格，想起杨磊像是对万事万物都不感兴趣的木讷，想起杨磊那带着一层厚茧的手……

他问：“夫人……你就是杨磊的师父，对吗？”

“对。”虞夫人料到了程笑希的问题，她从讲述那个故事起就没想着隐藏。

“那也是……你教了他噬命邪功。”

“是我。”

见虞夫人毫不避讳地皆数承认了，程笑希一下子想不到自己问这些问题的理由。

“……没什么，我没别的问题了。”

他好累，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全身都在叫嚣着疲惫。也许他真的该休息休息，可是程笑希觉得自己不能停下来，虞夫人的话有推着他向前走的力量，他要向前走，他要离开这，要去做很多事情。

桃花谷散了……他要去把师兄弟们找回来，要想办法找到师父。还有杨磊……杨磊一个人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他还得把杨磊找回来。

程笑希浑浑噩噩地出了门，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人生原来是如此现实，天真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师父纵容他就算了，怎么连杨磊都在纵容他。

……好讨厌的感觉。

现在好了，一个两个的都对他不告而别。一撒手就把他扔在了原地，连去哪儿都不知道。眼泪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流下来的，以前还在桃花谷的那些日子里，他都没什么哭的机会。

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兄师姐们，都是一样的宠着他，让他很少去品尝眼泪的滋味。原来……眼泪有这么咸。

在这桃花谷从来都见不到的大雪中，程笑希发现——他长大了。

——

在程笑希到达罗幽之前。

“师父，你知道碧落扶光吗？”

“我知道……那个方子缺失的药引子，就是我撕掉的。”

“那味药引到底是什么？”

“是——所爱之人的心头血……是不是很滑稽可笑？杨磊，我知道你是明白现实的残酷的，也该明白这药方是多么荒谬的无稽之谈，我绝对不会留着它，给会头脑发热的人做蠢事的机会。”

“我明白。”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瞒着你我知道桃花谷的事吗？”

“师父，都已经到了这时候了，问这个还有必要吗？”

“但……我想要告诉你，我答应了不惑不透露任何跟桃花谷有关的事，我便一定要做到。”

“我明白的，师父。那……在最后，徒弟想拜托您一件事，您答应了，就一定不会反悔的，对吧？”

“……什么事？”

“等那位不惑先生的徒弟来找上门的时候，别告诉他碧落扶光的事，也别告诉他我去哪儿了，可以吗？”

“我答应你。”

“那我就先去看看我母亲，再看看还有没有机会随便转转吧。师父，徒弟与您就此别过了。”

可是，虞夫人终究没有完全遵守她和杨磊的约定。她刻意地跟程笑希讲了那个故事，也许就是盼着程笑希能理解她的意思。

虞夫人看得到杨磊话里话外对程笑希不一样的心思，她也一样有私心。她希望自己的徒弟能被他在意的人送上最后一程。

值得庆幸的是，程笑希真的意识到了其中的内涵。

他辗转找了许久长公主下葬的地方，却仍然没有在附近找到杨磊的踪迹。

程笑希不知道自己是否猜错了，他仍然还抱有这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万一，杨磊还活着呢？

可惜，故事的最后没有那样梦幻的结局。

杨磊在见过母亲一面，同母亲絮叨了自己这一年的经历后，便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选做了自己的终点。

他在面临结局前，一共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一个香囊，挂着彩色挂坠的跟随了他半生的佩剑，一个已经干枯失色的花环，还有一袋子药丸，里面装的都是先前程笑希炼给他的药。

原来他和这世上的人的联系那么少，只有这短短的一年有着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份量。

在闭上双眼后，杨磊突然闻到了植物的清香，接着便混入了桃花的芬芳，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一片艳丽的红粉色花海。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的话……他真的，也想真正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啊。

可惜他的结局早已注定，所以他没有对程笑希说出一句话的机会，那句话注定会随着他一齐被埋入黄土。

但好在，程笑希八成是要记他一辈子了。

这样就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