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关的茫茫白雪已经成为杨磊多年来最熟悉的景色。自他来到黑河关起,十三年过去,白雪似乎从未变过,可他却变了。
十三年前,直到他随父亲前往黑河关的那一日,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去会是多少个冬天。
彼时杨磊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杨家世代从军,他的父亲杨将军几十年来为当朝皇帝历下赫赫战功。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作为将军之子,杨磊自然是要从小就开始习武的,好在将来接过父亲的衣钵。
杨磊作为长子,身上继承了父亲与其余许多人的厚望。每当有历练的机会,杨将军总会安排自己的长子前去,好让他能积累更多的经验。
那一年,处于盛国最北部的漠北内部纷争频起,杨将军领圣名前去平定内乱。将军认为这是一个锻炼杨磊的好机会,便带着自己的长子前去。杨将军只给了杨磊带领一小队人的权力,让他不要自带一个过高的起点,导致起不到磨练的效果。
杨磊随着父亲出发的时候,心里面想的还是自己定要做出点成绩,才好风光的回来,那时候肯定能得到他最在乎的人崇拜的眼神。
十四岁的杨磊,平时的行事作风已经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但他内心多少也有着些少年人的小心思。比如,他很在乎自己的表兄,还是一种说出来过于大逆不道的在乎。
杨磊的母亲出自名门望族,母亲的长姐、他的姨母,嫁作了当朝礼部尚书,由姨母诞下的尚书嫡子就是杨磊最在乎的那位表兄——程笑希。
程笑希比杨磊只大上几个月,完全算得上是同龄人,因母亲的关系,俩人从幼时就玩在了一起。年纪稍长些的程笑希却成了杨磊的小跟班,在三四岁的时候最爱扯着杨磊的袖子走路,好像这样才能走得更稳。
杨磊明面上没表现出多少对程笑希的在意,实际上回回都巴不得程笑希来伸手拽他的袖子。他不讨厌这种感觉,和程笑希一起让他心情很好。
六七岁的时候,程笑希就不会来扯他袖子了,杨磊偶尔会瞥一眼对方白皙又比他柔嫩上许多的手,心里产生微妙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七岁那年,杨磊的母亲和他的姨母打趣他们两个,母亲问程笑希以后想娶什么样的姑娘,程笑希眨巴着两只眼睛问:“为什么我不能跟杨磊在一起呢?”两只黑眼仁水汪汪的,让杨磊想到刚洗干净的紫葡萄。
一句话让母亲用手帕捂着嘴笑了起来,她说:“因为你们都是男孩子呀。”一旁的姨母也觉得有趣,还顺着程笑希的话继续说:“你想跟人家在一起,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程笑希嘟起嘴,这下又像极了刚出锅的小包子,杨磊在旁边胡思乱想着。然后程笑希突然久违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他:“你愿不愿意?”
杨磊愣了一下,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愿意。”他点了点头,这样说道。
一下子让母亲和姨母笑得更开心了,大概她们只觉得这是童言无忌,又为两个孩子关系这么好感到欣喜吧。这样想来,想必母亲与姨母姐妹俩关系也是极好的,不然怎么会如此乐于让他俩玩在一起。
后来,程笑希还有没有把这事当真杨磊不知道,但他自己倒是挺认真的。接下来的日子里,杨磊就总是挂着要让程笑希永远待在他身边的念头。连去这些贵族子弟的书院念书,杨磊都要同程笑希一起。
本来他似乎没这个念书的必要,念书可能还不如跟着父亲去习武。杨将军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但母亲支持了杨磊的想法,让他得以多出许多与程笑希相处的时间。
程笑希更贪玩一些,他上书院的时候经常想逃课,等下了课又不想早点回家。可是每次杨磊都要跟着他,先问他“你要去做什么”,又说“我跟你一起去”,给程笑希整得觉得自己被杨磊剥夺了极大部分的自由。
但也真是没办法,每次程笑希拒绝的话刚遛出嘴边,他就能看见杨磊的脸色马上暗了下去。程笑希又不想让杨磊不高兴,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天天跟杨磊绑在一块儿了呗。
十二岁的时候,程笑希听了书院里那些比他大的公子哥儿们聊别家的小姐,立马转过头去问杨磊:“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果然,他已经把几年前自己说过的话给忘干净了。
杨磊眼神晦暗起来,这才过了多久,程笑希就敢把自己说过的话抛之脑后?他语气不善地问:“……你不记得你五年前说过的话了?”
程笑希歪了歪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五年前?那我怎么会记得嘛!我说什么了?”他凑到杨磊跟前,发现杨磊的眉毛都蹙在一起了,摆明了又在生气,“……你是不是生气了?”他接着问。
“……没有,我没有生气。”杨磊垂眸,攥紧了手中的书卷,一副不想和程笑希交流的样子。程笑希又在旁边探了探脑袋,见杨磊真不想和他聊下去,才老老实实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趴在书案上撅着嘴。
当天,杨磊第一次在下课后自己一个人走了,程笑希还是没闹明白杨磊在想些什么,要真是他说错了什么也该告诉他啊?现在搞得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杨磊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来找程笑希一起上学。看见杨磊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程笑希也就立马把前一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又念了一年的书,杨将军终于把杨磊从书院拎了回去,让他老老实实去习武。
这一下,杨磊和程笑希见面与交流的次数极速下降。没了杨磊陪在身边,程笑希自然是很不习惯,所以他隔三差五地去找杨磊,有时候带着自己爱吃的点心一起去。虽然杨磊看上去那一副老成样子,但程笑希知道,杨磊其实很爱吃甜食。
两个人一起坐在杨家演武场的草地上,偶尔干脆并肩躺着看天上的夕阳。杨磊安静地听程笑希讲近日里有趣的见闻,他们互相分享着自己的生活,就跟两个人仍是每天黏在一起一样。
再然后,便是杨将军带着杨磊去了漠北平乱。得了要出这一趟远门的消息,杨磊便立马去见了程笑希一面。
听说杨磊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要打仗,程笑希比杨磊这真要去上战场的人更要紧张,他吓得小脸都又白了几度。他们才多大啊……怎么杨磊就要去上战场了?本来他还想问“能不能不去”,但又想到这是杨将军做的决定,问肯定也是白问。
杨磊是一定要走了,马上他就要彻底见不着杨磊了,程笑希嘴一撅眉毛一皱,就开始站在原地掉金豆子。
杨磊抬手去擦程笑希的眼泪,还顺带着捏了一下那张小圆脸,手感真不错,占到便宜后他心里舒服了不少。程笑希这眼泪可是为他掉的,一这样想,杨磊的心里萌生出了微妙的喜悦。
“我这回可是要去漠北,听说那边常年下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雪吗?这回我先去替你看看。”
俩人从小都在盛都里长大,盛都位于南方,四季如春,冬天向来都没有什么冬天的样子,更别提下雪了。打小儿程笑希看见书里描绘雪的诗词,就吵闹着想去北方看雪,这事杨磊一直都记着,他总有一天一定要和程笑希一起亲身经历一场雪。
不过这回只能他自己先去了,等到时候杨将军平定了黑河关,让漠北安定下来,杨磊才好带着程笑希一起去漠北。
被杨磊拿看雪的事哄了几句,程笑希对雪的向往稍微抵消了几分悲伤,他吸了吸鼻子,对着杨磊说:“你等我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回了房里,没过一会儿就抱着个精美的小盒子出来了。
程笑希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枚玉佩,玉佩下面打着个有点歪歪扭扭的络子。“你拿着这个……本来是要等你今年生辰再送你的,但是来不及了,只好提前给你了。”
杨磊把玉佩接过来,他记得程笑希好像有个差不多的,是刻意打了一对吗?这不够规整的络子一定是程笑希自己打的,眉梢不经意间上扬了起来,杨磊很喜欢这个礼物。
他说:“我会好好带在身上的,等我回来。”
行军至漠北后,杨将军不过用了几个月就平定了叛乱。哪怕杨磊只不过是跟在父亲后面打了胜仗,也切身体会到了胜利是多么美妙的滋味。
几个月的时间,杨磊能抽出空来就会写一封信,内容都是他到了漠北后的见闻。这里的吃穿与百姓的生活习惯都和南方、和盛都不同,有什么新鲜事他都得马上记下来,还有程笑希最在乎的白雪。虽然这信没机会寄出去,但他可以等自己回去了再亲手送给程笑希。
杨磊摸着藏在胸口处的玉佩,心里全是对他回盛都与程笑希再次见面的场景的幻想。玉佩通体透着凉,却挨在了他炙热的心口,似乎已经沾染上了他的温度。
但叛乱没有这么简单,这一场仗还远未到该结束的时候。
漠北叛军内部有些许人与盛国以北的金铎人相互勾结,意图从内部瓦解黑河关的防守。黑河关就是漠北防守来自北方进犯的最重要的一道关口,若是黑河关失守,金铎人就可以轻易地挥师南下,届时盛国定会被战火席卷。
与叛军相勾结的金铎人,得了大军在取得胜利后放松警惕的消息立刻对黑河关发起攻击。那一仗与以往完全不同,杨磊在此时宛如第一次上战场一般。先前平乱的时候杨将军太过运筹帷幄,杨磊根本没有感受到战场上的瞬息万变。
没有人敢歇下来喘口气的守关之战,不停地被从前线抬到后方的伤员。在金铎人投掷了几轮火弹后,关内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火药与硝烟味,不但呛鼻子还会迷人视线。
杨磊偶尔去伤兵营巡视,这里则是充满了伤员的哀嚎与细碎的啜泣,除了伤口的腐肉味外还有一股子奇怪的、像是属于死人的味道。战争的残酷在此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才是战争的本来面目。即使最终能够获得胜利,也无法弥补所有将士们在战争中失去的一切。
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属于他的家庭,他们都有亲人在等着自己回去。可是今日他们站在这里,便没有余地再退一步,只能战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家国、为了其他的百姓和身后的土地。
杨磊不确定他们能不能赢下来,他能把握什么?不过是刚踏入战场的新人,他所能仰仗的只有他的父亲。他有时候又无比庆幸着,还好今日前来平定漠北的是杨将军,只有这样足够有实战经验的老将才能迅速冷静下来规划战局。
每次杨将军与其余参将制定接下来的守关部署与各种应对方案时,杨磊都可以在边上旁听学习。自从守关之战打响后,杨磊已经很久没有抽出时间来写信了。
今天他有一些走神,可能是白日里见了伤兵营的惨状让他心有不安,他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难免也想过自己会不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将自己的热血与生命奉献给战争,从此失去回到盛都的机会。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程笑希了。
杨磊又摸上了自己胸口的位置,他想回去,想赢下来。如果黑河关能守住、漠北能平定,程笑希就能安心地来看雪了。
我想和他一起来看雪,所以我会赢的。杨磊这样想。
在花费了大量的兵力迟迟没有攻下黑河关后,金铎人选择了后撤一步休养生息,他们决定围绕黑河关以北的合、辽二城与守军展开拉锯战。
只要金铎人还盘踞在关外,他们就永远不能放松警惕,这场仗也会因此持续下去。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是十几年。在杨磊的记忆里,他似乎读过许多有关边境之战的历史,此类战役最长的一次甚至持续了上百年。
短暂的能够喘息的时刻,杨磊时常坐在城墙上看着关外的大雪。没有战争的时候,雪是如此的洁白无瑕,但又无比脆弱,会在战争开始时被轻易地践踏成泥泞一片,接着再染上鲜血的红色。
这望不到头的白色世界,就像这不知尽头的战争。今天他又有一些想程笑希了,果然闲下来就会给人机会想东想西,也许他该趁有空回去写一封信。
杨磊翻身下来,走下了城墙上的阶梯,快步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写了很多封寄不出去的信,一开始还只是垫在枕头底下,后来信越来越多了,他便干脆准备了一个盒子,专放他写给程笑希的信。
就这样三年又三年,一眨眼的时间,杨磊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刚来黑河关的时候他不过是小小少年,少年成长为了青年,如今他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实力,身边不少将士还会称他一声小杨将军。
他前些年就像小树抽条,年年都在长高,现下已经比杨将军还要高了。褪去稚气后,杨磊的相貌称得上锋利,眉眼自带着棱角,小时候还不显,现在那一对下三白眼看谁都足够有威慑力,也不知道他这是随了哪位长辈。
父亲身边那些看着杨磊长大的叔叔们,时常打趣他,说他现在没那个谈婚论嫁的条件,不然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家的姑娘上赶着想嫁过来呢。
杨磊每次都在旁边随便应和几句,十成十的敷衍。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莫名产生一股庆幸,还好有着战争未尽这最好用的挡箭牌,让他不至于人在漠北就被逼着结了婚。
这些叔叔的打趣其实还算好的,杨磊只当他们在尽作为长辈的关心。可他身边又还有一些嘴碎且长着贱筋的人,回回都惹得他心里产生一些让眼前的人永远闭嘴的暴戾想法。
这一切都是因为杨磊在军中所有同龄人之中显得过于洁身自好。年轻的将士们没人忍得住去用军妓取乐,只是杨磊完全没那个兴趣。
后来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以为杨磊是自持身份看不上那些人,便带着讨好这位小杨将军的心思往杨磊房里送人,结果当天晚上就被他赶了出去。然后,这些人便又开始推测,会不会是因为杨磊嫌弃男人,所以才无论如何都不肯用那些人。
杨将军身边的刘副将之子也是个胆子大的,他时常与杨磊走在一块儿,便产生了一种自己与杨磊是好兄弟的奇怪自信。他约了杨磊当面劝说,跟杨磊说那男人虽然不如真正的温香软玉,但总归还是有些好处的。
杨磊当场就脸黑了三度,他用带着十二分不悦的语气说:“我已有心悦之人。”
谁知道那人更激动了,开始同他说男人三妻四妾又如何,还想打听他心悦的是哪家小姐,又说他现在作乐又不会被那位小姐知道,就算知道又如何呢?女子还是不要太善妒……
“行军打仗之际,刘兄脑子里还装得都是些龌龊事,需要我帮你把下面那玩意儿剁了吗?”杨磊多少有些忍无可忍了,不然他也不想对自己的同僚说太过刻薄的话。
这可笑的聊天没必要再进行下去,杨磊直接起身走人,放着那人在他后面拍桌子又气急败坏地大喊。觉得被拂了面子又如何呢?到底没办法拿他怎样。
将那枚玉佩取出来握在手中,温润的触感驱散了杨磊心中的烦躁。自打他认定了程笑希,那就再也看不上其他人,不是什么人都配爬上他的床的。他只想早早赢下来,好快些回盛都去。
战争持续到第十年时,金铎人表现出了和谈的意愿。战争持续的时间太久,许是他们终于支撑不住,不想再这样无止境地消耗下去。
只是杨将军不这么想,而后,事实证明这位老将的看法是正确的。金铎人和谈是假,想要结束战争却是真,这些年迟缓的拉锯战被叫停,金铎人再次阻止起了猛烈的进攻,似乎想要在这一次一举攻下黑河关。
常年守在这严寒之地,杨将军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自打杨磊成长起来之后为他分担了不少事务,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仍然需要这位老将坐镇把握战争的局势。
杨磊提着与自己相伴数余年的长枪,在开战前被那些叔叔们夸赞他已颇有杨将军年轻时的风姿。他握着枪杆,心里想的只有赢下来,然后活着回来。
当金铎人终于宣告投降时,身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杨磊霎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当时天边刚好升起了第一缕晨光,炫目的光线刺破了黑暗,然后天空落下了泛着荧光的小雪粒,纷纷扬扬地覆盖了肮脏的地面,粉饰了这片残酷的战场。
而后他们又花费时间收复合、辽二城,重新整顿黑河关守军,与金铎人谈判。在第十三年,漠北彻底恢复了安定,而杨将军所统领的大军终于可以带着胜利班师回朝。
可能是终于了却这一件大事让杨将军一颗心安定下来,他于回朝的前一日合上了双眼。杨磊跪在床前送别了自己这位于家国而言万分伟大的父亲,这就是他此生最尊敬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杨磊写的信都装满了三个盒子。他最后看了一眼黑河关的皑皑白雪,然后踏上了回盛都的路途。
他赢下来了,他是胜利者,他终于可以和程笑希一起来漠北看雪了。
回盛都的路上杨磊每天做梦都会梦见程笑希,只是他们分别的时候都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也不知道如今程笑希变化大不大。杨磊觉得自己变化不算小,那程笑希会不会第一眼认不出他来?
只是进了盛都他却不能马上去见程笑希,在这之前他得先面前皇上。杨将军离世,封赏便全都落到了杨磊的头上,皇上还有意赐婚于杨磊,好在杨磊早就想好了说辞,他称家父刚刚病逝,自己应当为父亲戴孝,不宜谈论婚嫁。这理由太过有份量,皇上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