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离开,杨磊又必须回一趟府上见一见自己的母亲。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便先回了书房,刚好他派去打听程笑希近年消息的下属回来了,等他先听上一二再去也不迟。
一旁的下属挑着重要消息汇报着,杨磊一手搭在书桌上,几根手指来回敲着桌子,心里在思考着与程笑希见面时的开场白。
“……五年前,程公子得皇上赐婚,与羲安公主喜结连理…………”
本来杨磊的心思还四处飘着,下属的话却突然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等等。”
杨磊停止了动作,刚刚他说了什么?什么……赐婚?程笑希结婚了?他这是听错了吗?
“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下属被杨磊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吓得哆哆嗦嗦,磕绊了好几才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还说:“属下还查到……羲安公主已经有了四个月身孕了……”
杨磊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本想喝口茶水平复一下情绪,但他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他一手捏碎了杯子,任由碎裂的瓷片扎进了自己的掌心里,鲜血与茶水混在一起淌了下来。
是了……是该这样,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世上竟有他这么愚蠢的人!把两个孩子七岁时说的玩笑话当真,他清楚地知道程笑希早就忘了,凭什么觉得程笑希会继续等着他?
就算他写了上百封满含情意的信,难道不是到底都没寄出去一封吗?他已经在黑河关待了十三年,十三年足够发生多少事,只是他一颗心都牵挂在程笑希身上,把那枚玉佩当作了自己全部的寄托。
可一切的一切,程笑希从来都不知道。
“少爷……不,老、老爷,您可别这么糟践自己的手啊!”那下属上前来看看杨磊血肉模糊的左手掌,下一刻就马上冲出书房去找伤药和绷带去了。
过一会儿他领着两个小丫鬟回来,一个打扫了地上躺在血水里的碎瓷片,另一个帮他清理手掌,先要注意里面还有没有残留的碎瓷渣子,然后才能给他上药包扎。
在身边那几人忙前忙后的时候,杨磊只是坐在原地发呆。他少见的两只眼睛都失去了目标,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空茫。
他愚蠢透顶,可笑至极。真以为自己打了胜仗回来就能和程笑希在一起,他到底是做的哪门子白日梦?先不论他刚走的时候才几岁,和程笑希都是还未开窍的年纪,尚且不懂情爱。
杨磊也是到了躁动的年纪,在疏解的时候发现自己心中幻想的对象是程笑希,才意识到他对程笑希有着怎样不一般的情感。他动了心思……对方就合该与他心有灵犀,远在千里之外的盛都也能知晓他的情感吗?
……真是太滑稽了。他一去十三年,就注定了什么都把握不住。
杨磊尚且没有重新整理好心情去面对程笑希,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已经主动找上了门来。下人慌慌张张地进了书房,给他通报程公子已经到了前厅,杨磊突然产生了一丝逃避的情绪。
他的书信没有给程笑希的必要了,如今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他该庆幸自己在见程笑希之前知道了这些事,不然他得在程笑希面前落入怎样尴尬的境地?
杨磊把刚包扎好的左手藏进袖子里,走去前厅的路上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这一路走得简直比他提着枪上战场前还要煎熬。
远远的,他就听见了程笑希的声音,虽然与幼时相比变化了不少,但是那独特的软糯的感觉还在。程笑希似乎在和下人们打听他的事,杨磊抬眼看过去,先一步见识了程笑希这么多年来的变化。
程笑希和他一样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脸还是圆圆的,看上去和小时候一样柔软,一定很好摸。皮肤是属于富家公子的柔嫩白皙,和杨磊已经因漠北的凛冽寒风变得粗糙的肌肤触感不同……
过去杨磊幻想过无数次,在回到盛都后他会将程笑希一把拥入自己的怀中。可如今他只能看着程笑希的笑模样,开口说一句:“……你来了。”
在他话语刚刚落下的那一刻,程笑希就转过头来,两只闪烁着光的眼睛写满了欣喜,他自然是期待与杨磊再次见面的,这可是自己幼时最好的玩伴。
当年杨磊离开的时候他难过了好久,隔三差五都要去找父亲打听漠北的消息。最后他只知道漠北战况焦灼,杨磊一时半会回不来,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再担心也只能干着急。
一晃眼他都入朝做了官,又和公主结了婚,杨磊却还是迟迟都没有回来。原本程笑希还在期待着杨磊见证他每一个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可惜没这个机会,他也只能盼着战争早日结束,漠北的局势快些稳定下来,祈祷杨磊能安全回来。
“杨磊!”程笑希两步冲了上去,他想去抓杨磊的手,杨磊不愿让他发现自己左手上的伤,在伸出右手的同时又把左手背到身后去。
“现在该叫你杨将军啦!我现在可是也入朝做官了,别人见了我还要叫我程大人呢。”
程笑希像翘尾巴的猫,杨磊觉得他说起话来还跟小孩子一样,像小时候和他炫耀自己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杨磊垂眸不作声,程笑希摩挲起了他的手指,“怎么手上都有这么多茧子了,手背上都有伤疤……”
他一边念叨一边嘟起了脸颊,接着还想去掀杨磊的袖子,像是要看看杨磊在外面受了多少伤。杨磊只觉得头皮发紧,一下就把胳膊抽了回来,他可不觉得这还是小时候,他也承受不了程笑希这般热络的关心。
这只会让他的心脏绞痛得愈发厉害。
“你怎么了……怎么看着不高兴?”程笑希疑惑地眨了眨眼,“哦对……是因为将军的事吧、抱歉,是我疏忽了……”他像犯了错被家长训斥的孩子一样低下了脑袋,程笑希以为杨磊是因为父亲的离世而心情不佳,他这般热情属实没有好好考虑对方的心情。
可是杨磊不如他心中所想,反而还被他的动作刺激到生出一股无名火。杨磊觉得,若是程笑希继续在他面前待下去,他一定无法控制住自己。
他现在根本不想见程笑希。
“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杨磊还是没有抬头,他用最冰冷的声音对程笑希下了逐客令——对这个他日思夜想了十几年的人。
程笑希实在没想到杨磊竟会待他如此冷漠,是因为杨磊已经忘了他们幼时的情分了吗?时间冲淡了那些过去的感情,所以杨磊已经不把他当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吗?他眼巴巴地凑上来,还没说几句话就要被杨磊赶出去。
刚刚还翘着的猫尾巴顿时耷拉了下去,程笑希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杨磊怎么能这样对他?冷淡的像是对陌生人一样,亏他得了消息就马上赶了过来!
越想越委屈,程笑希心里憋着气,他现在不想理会杨磊了,于是他松了手就直接气冲冲地离开了杨家。
杨磊觉得自己的左手异常的痛,他以前从战场下来时受的伤都没这么痛过,痛得他额头上渗起一层冷汗。同时还有一滴带着暖意的水液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只有这一滴,流经脸颊最后没入了嘴角,咸咸的,又有点苦。
只不过见了程笑希这一面,可能都没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杨磊就失去了继续在盛都待下去的想法。他又不可能去让程笑希为了他把公主休了,这个设想令人发笑。
在盛都陪了母亲一段时间,杨磊便去向皇上请命,以继承父亲生前的心愿为由,自请去戍守黑河关。家中有自己的兄弟姐妹照看,他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甚至这一去,他都没打算再回来。
杨磊又回到了那常年被白雪覆盖的严寒之地,每日就是在兵营练兵,提拔新人,巡视关内外的城防。
他到了黑河关没多久,程笑希就给他寄过来一封信。现在漠北平定,书信往来自然变得通畅,寄信不再是一件难事。
杨磊在收到的第一时间甚至不想拆开来看,他的心情多少有些五味杂陈,但只不过是半天,等晚上他回了家中,还是没忍住把信拆封。
程笑希这信里写了不少对他当日里冷漠态度的抱怨,后面又说自己也理解他对杨将军的感情,并自认为杨磊去守关就是放不下杨将军的执念。他又说杨磊太固执,人还这么年轻就要去守边疆,怎么不能在盛都多待几年?
讲完这些事,程笑希又絮叨了不少和自己有关的事,比如他在朝中的工作,还有他这些年想和杨磊说的话,杨磊没机会见证的事,洋洋洒洒写了六页信纸。
杨磊心里不愿再见程笑希,却还是把这几页信来回看了不知多少遍,当夜还是把信纸压在自己枕头底下睡的觉,三四天的时间他就已经能把信上的内容倒背如流。
过了戴孝的年份,杨磊的家里人都开始催促他结婚,母亲也接连来了好多封信,杨磊只说自己无心,还说自己可以帮弟弟妹妹们带孩子,让他的侄子们早日来军中历练。一来二去给母亲气得不愿再理会他,杨磊便能毫无顾忌地在黑河关练兵。
他没想到的是,程笑希居然还会写信来催他早日成家。这些年程笑希断断续续地给他寄了一些信,每次间隔半年到一年不等,只是杨磊从来都没回过。
这次一展开信,程笑希开头就提起了结婚的事。他在信里给杨磊介绍了不少盛都的名门贵女,还说只要杨磊喜欢的他都能帮上忙,绝对不会让杨磊错过心仪的对象。
这一封信短得很,一共两页纸,却把杨磊气得在院子里练了一天的枪,一天就吃了早上一顿饭。他当时差点没把那两张信纸揉成一团,但最终还是没舍得,只是狠狠地把这封信压进了装信的盒子的最底层。
没人知道他对程笑希的心思,连程笑希本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只能生着闷气,想恨又始终恨不起来。
后来杨磊名下过继了他三弟的儿子,他这小侄子打小就仰慕自己的爷爷和他这位大伯,不愿在盛都过好日子,偏要来漠北找他学本事,说自己长大了也要为国镇守黑河关。
杨磊只觉得有意思,反正他这辈子不想成家了,如今就当自己有了亲儿子,将来也好有人从他手里继承杨家这传了几代的大军。
也不知道程笑希是不是明白了杨磊在和自己赌气,即使杨磊一直不回他,他也坚持着寄信一事。几十年过去,他写的信都比杨磊当时在战争期间没寄出去的信还多了。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程笑希话比较多,每次都写好几页纸。
在他们都过了而立之年时,程笑希的信里就时常提到自己的孩子,杨磊看了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等他们到了不惑的年纪,杨磊觉得四十不惑属实不够精确,他这辈子都做不到“不惑”二字了,不然他也不会把一辈子都荒废在赌气上。
与杨磊回盛都那一年相隔三十一年,他收到的不再是程笑希的信,而是属于他的讣告,程笑希居然先他一步离开了人世。
杨磊拿着那一张薄薄的纸,漫无目的地走着,今天黑河关又下了雪,这就是漠北的常态。他走到了城墙上,随手拨开了墙沿上的雪,直接坐了下去。
这一辈子过去的好快,快到他现在才意识到,程笑希终究还是没有来漠北看雪。会不会是程笑希早就忘了?忘了自己小时候说要和杨磊去漠北看雪,也忘了他问过为什么他不能和杨磊在一起。
雪落在杨磊的头发上,岁月飞逝,他的鬓角也早就染上了一抹霜白。还不用等雪下得更大一些,他就已经好似被雪淋了满头。
三十一年的时间,杨磊终于再次从黑河关走了出去,回了盛都,只为了参加程笑希的葬礼。
他带着程笑希三十一年来写给他的信,整整七盒,还有自己打了十三年的仗没有给程笑希看过的信,另有三盒,加在一起刚好十盒,竟然显得有些圆满。
在葬礼上,杨磊第一次见到了那位羲安公主,她看起来面色憔悴,大抵也是真心爱着程笑希的。他也终于见到了程笑希在信中提过无数次的孩子,都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他看程笑希那两个女儿还确实有点自己父亲小时候的样子。
羲安公主大概也没想到这位守了一辈子黑河关的老将军回来,是了……他现在的年纪都已经比父亲离开时还要长上不少了。两人没什么话可说,最后只是随便客套了几句。
在葬礼上杨磊一直表现地十分沉默。他待到冗长的仪式结束后,又在盛都住了小半个月,才趁没人的时候再次去了程笑希坟前,带着那十个盒子。
杨磊其实很少喝酒,一是他不爱喝,二是酒这东西喝多了容易让他拿不稳枪杆。今天他却带了两壶酒来,席地坐在墓碑前面,对着碑上的名字烧起了已经泛了黄或是陈旧到一碰就要碎掉的信纸。
他一边烧着信一边喝着酒,这么多信让他足足烧了半个晚上,烧完都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正在往西边落下,太阳用不了多久就会从东边升起。
整个过程中他愣是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酒还剩下两杯,杨磊对着墓碑出了神。只觉得人生太快,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还是尚且没有前往漠北的那个少年。
还能和程笑希并肩躺在练武场的草地上,看着夕阳谈天说地,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自己心上人的笑颜。
“程笑希……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回你的信,不想回盛京。我赌过你会不会来漠北,可是你没有来,大概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多么想要看雪。”
“雪你终究是看不到了,我却看了一辈子,看多了,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只觉得满世界的大雪让人显得寂寞。”
“七岁的时候你说你想和我在一起,我答应了,结果你把我骗了。”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傻的一件事,也怪我太傲慢、太自大,完全忽略了现实。”
“但人总得有个念想吧?十几年的战争,我也不知道自己和死神打了几次照面,你就是我那时最大的念想,一想到你,我就觉得我要活下来,凭着这股劲儿我便一咬牙撑过来了。”
“后来才发现,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的念想,最后也只能想想。”
“我有时候也在想,我可能有些恨你,但下一刻就又恨不下去了,说到底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不想放过自己。”
杨磊喝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杯酒,又把另一杯提起来,对着墓碑浇了下去。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上变得轻松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烟消云散,随着这一杯酒倒进了土里。
杨磊凑上前去,被岁月磨砺过的粗糙的指腹抚摸上石面,他说。
“今天过后,我决定放过我自己了。”
“别的话……要是我们能有下辈子,就下辈子再说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