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你怎么又搁这里躲懒,大师兄让你去买的东西你买了吗?”
师姐的声音震耳欲聋,程笑希看见她秀眉一皱,心里就暗叫不好。只见师姐已经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程笑希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柴火垛后面爬了起来,嘴里喊着:“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没想到偷懒又被师姐发现了,程笑希觉得师姐有点太了解他了,每次都能找到他新寻得的好地方。只不过虽然已经和师姐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年,程笑希还是没有选择改过自新再也不偷懒,而是不停地反省着怎样才能不被发现。
他觉得这不能怪他懒,他才十五岁,还是小孩子呢,哪儿能和大师兄似的一练剑就能练上一整天?
不过大师兄托他办的事儿,他还是一定要办好的。毕竟在这一共就没几个人的琼山派里,程笑希最喜欢的就是大师兄了。
还记得他五岁的时候被一个梳着高马尾的青年捡回了这里,接着就又见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姐姐,姐姐向他介绍了琼山派,又给他介绍了先前的青年就是门派里的大师兄,名字叫杨磊。
程笑希已经无家可归,被杨磊捡回了琼山派那肯定就是要成为门派的新弟子的。不过这门派的人当真是少的可怜,除了只见过一面的师父之外,一共也就只有他们这三个弟子了。
年幼的程笑希什么也不懂,不明白门派是什么,只觉得听上去很厉害。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人对他好,所以无论是师兄还是师姐他都很喜欢,不过师姐好像总有事情要忙,所以更多的时候都是大师兄把程笑希带在身边。
大师兄看上去冷冰冰的,程笑希偶尔觉得他很吓人,但相处下来就渐渐地没有这种感觉了。杨磊虽然有些闷葫芦不爱说话,但带孩子的时候总有种奇妙的温柔。
程笑希记得那会儿他想上门派外头玩,杨磊便带着他出去了。两人走在山里头,总能听见鸟鸣声与它们振翅划过天空的声音,引起树叶舞动着鼓掌。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啊,突然的,程笑希在一棵大树底下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雏鸟。棕羽的小鸟瑟缩成了一团,它的翅膀受伤了,血把羽毛糊成了一团,在干涸之后打着绺。雏鸟看上去奄奄一息,只有在程笑希触碰它的时候它轻微地晃动一下,他才能确定这只小鸟还活着,只是奄奄一息。
那时候他觉得小鸟好可怜,如果放任它在这里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死掉吧,程笑希只要想到一条小生命的流逝就会难过。于是他回头看向杨磊,问:“大师兄,我们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面对着稚嫩孩童眼睛里的渴望,杨磊的面色都变得柔软,他说:“你想要养它吗?想要把它带回去,你就得对它负责任。”
程笑希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地狠狠点了头,杨磊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他一起把小鸟带了回去。就好像当初他把程笑希带回去一样。
那天晚上,师父回来了,还把杨磊叫了过去,两个人似乎在聊些什么事情。第二天程笑希就知道了师父是在责怪大师兄纵容他,由着他的小孩性子,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练剑。
到这时候,程笑希的快活日子就彻底结束了。
师父说,想学剑需得先挥剑一万次才能谈及后面的事。程笑希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万次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程笑希只知道这个数字听上去就骇人,他第一次产生了从琼山派逃跑的想法。
但是第二天,程笑希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始他繁复枯燥的挥剑之路了。他去了大师兄平常练剑的小院子里,杨磊就在一旁监督着他,只要他还在挥剑,杨磊就会一直站在旁边,也不会找个地方坐下歇着,程笑希突然就又觉得他的大师兄很温柔。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在夏天开满了黄白色的小花。程笑希一般都站在树荫底下挥剑,树荫下总比直面大太阳更凉爽些,只是小花会时不时地落下,落到他身上,落到他剑上。槐花的香味就往他鼻子里钻,让他觉得晕乎乎的。
日落的时候程笑希就会拉着杨磊一起去看小鸟的情况,他们把小鸟带回来之后,是师姐帮着给鸟儿治伤包扎。
第一个七天的时候小鸟看上去还是恹恹的,等第二个七天看着就有了些生气。能随着日子过去见到小鸟一天天好起来的感觉很神奇,所以程笑希天天把练完剑就能去看小鸟当作了自己的目标,这样才能消减下去几成枯燥与疲劳。
第三个七天的时候小鸟除了翅膀还没完全长好之外已经没啥毛病了,活蹦乱跳的。到了第四个七天,当时狼狈的雏鸟已经换了个样子,好全了的翅膀扇一扇它就飞了起来。
“它已经好了,你还要养着它吗?”杨磊问道。
程笑希摇了摇头,“小鸟不属于这里,它已经不需要我养了。”
于是,杨磊带着程笑希去了山里把小鸟放飞了。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在程笑希跟前停留了一会儿,才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振翅远去。
程笑希一下子鼻子酸酸的,很想哭。杨磊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他说:“想哭就哭,忍着作什么?”一句话把程笑希惹得嚎出了声音,在原地哇哇大哭了老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个什么,他明明已经把小鸟都养好了,却为什么有点不高兴呢?难道就是因为短暂的陪伴终究有分离的一天让他如此无法接受吗?以后他不会再见到那只小鸟了,原来分离是如此轻易的事。
杨磊少有地拉着程笑希的手回了门派,大师兄的手上有好多茧,摸上去很粗糙,但是很温暖。程笑希的心里好受了许多,果然,大师兄就是很温柔。
时光荏苒,等程笑希快十岁的时候,他知道了很多他一开始不了解的事。
原来他们门派不是只有这几个人,其实琼山派还有着一些外门弟子,师姐平时见不到人的时候都是去外门那边处理事务了,而他们三个人则都是师父门下的内门弟子。当初杨磊把程笑希捡回来的时候,就是师父说他有天资才把他留在内门的,不然他肯定也是要去外门生活。
同时,他还知道了他们琼山派曾经是辉煌的大门派,只是历经江湖上一场残酷的战役后才没落了。
当时是闻名江湖的邪教冥府向一个程笑希不知道的门派下了通牒,说会在届时屠杀其门派上下三百余人。冥府在江湖上作乱已久,通牒一下,其余武林正道人士都觉得受了挑衅,于当日齐聚于那门派所在的临海小岛应战冥府。
冥府却于前一日半夜发起了偷袭,光是他们制造的毒气就足以消减武林正道人士的一半战斗力。那一战,冥府称得上大获全胜,而琼山派的前任掌门与其的七个弟子只有最小的那个活了下来——也就是现在的琼山派掌门,程笑希几人的师父,段沧流。
段沧流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后险些一蹶不振,外门的弟子也自行散去了七八成,留下来的才是少数人。沉浸在悲痛中的段沧流根本无心处理门派事务,他恨冥府,恨到每日都会经历同一个梦魇,梦到血染红了半边天空,而他的同门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无法冷静下来的段沧流根本面对不了如今的琼山派,他整日魂不守舍,甚至选择抛下一切外出游历,然后捡到了杨磊。
全身上下就穿了两块破布的少年好似小乞丐,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瘦骨嶙峋得像个活骷髅,只有那对眼睛看起来是亮的。他看着段沧流腰间别着的佩剑,问他能不能教自己剑术。
段沧流看着自己的剑,心神恍惚,他到底有多久没有用过这把剑了?他想起了师父,想起了自己的六位师兄师姐,转眼间泪流满面。
意识到自己已经荒废了大把时光的段沧流决心振作起来,琼山派的内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如果连他弃门派于不顾,那他们琼山派岂不是要就此失传?
段沧流把杨磊带回了自己的门派,并收了他为自己的第一个弟子。
杨磊有天赋,悟性极强,基本是一教就会,再加上他与许多平白浪费自己天赋的人不一样,是实打实的刻苦,段沧流在杨磊的身上得到了传承剑术的成就感。有了掌门回归的琼山派也渐渐平稳下来,留下的外门弟子都愿意出力建设复兴门派。
师姐是自己拜入门下的,她好像是个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小姐。有了师姐带来的一大笔钱后,门派的日子又好了不少,许多荒废的建筑得以重新修葺一番。而且师姐还比段沧流更会管理,连外门的事务都被交由她操持。
也就十来年的时间,虽然琼山派与当年繁荣的时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终究在几人的努力下不再死气沉沉,焕发了新的生机。
这些事有的是师父讲给程笑希听的,有的是他缠着师姐问来的,但唯独杨磊没怎么和他提过。程笑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可能就是因为大师兄太沉默寡言了,没兴趣给他讲故事。
十二岁那年,师父正式开始传授程笑希独属于琼山派的剑术。
师父说,想要剑术大成,首先要做到无情。无情道是一种修炼方式,要求他做到对自身情感的控制和克制,只有做到不受情感影响,才能彻底领悟琼山派剑术的精髓。
程笑希心想,从他拼凑的过往故事来看,他师父肯定修不成无情道,师父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还要求他做到?
结果师父就跟看懂了他心中所想似的,对他说:“这无情确实不易,为师做不到,但你大师兄也许做得到。”
程笑希听了就开始发愣,他开始回想自己眼中的大师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大师兄确实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淡然的态度,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他的情绪,他也没有表现出对何人何事有特别的兴趣,平日里最重要的事只有练剑。程笑希一直都觉得大师兄太夸张了,在院子里练剑能练上一整天,难道他就没有别的想做的事吗?
同时他又想起了杨磊揉他脑袋的时候,他偶尔会看见杨磊的嘴角上扬起轻微的弧度,久远到他放飞了小鸟的时候,也有他练剑练到满头大汗求师兄夸奖的时候。
那大师兄有夸他吗?好像夸了,还是只是揉了揉他的头?不过程笑希觉得那就是夸奖。
所以,大师兄真的无情吗?
到了十五岁,程笑希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他现在刚被师姐念叨过,正捏着小钱袋子下山帮大师兄采买东西。杨磊很少拜托他去帮自己做事,所以难得的一次让程笑希觉得万分新奇。
杨磊让他买一些特殊的石料,好在不算多,程笑希把石料都收进布袋里扛在肩上,黄昏时分才回到了门派。他急着跑去杨磊的小院子,太阳也在缓缓落下,他凭空生出一种和太阳赛跑的错觉。最后他还是胜过了太阳,等进了小院儿那天边的太阳才彻底消失不见。
程笑希刚要开口喊一句“大师兄”,就发现杨磊正安静地站在槐树底下不知道想些什么。
深秋时节,槐花早就落了,泥地里混着花瓣的残骸,还有一些掉落的槐角。杨磊抬首凝望着,不知道是在看树还是在看天。程笑希不禁停下了脚步,想要让这副画面维持下去。
他的大师兄总是穿一身黑衣,劲瘦的腰身被勾勒出来,挺拔的脊背让青年看上去好像一把立于天地之间的剑。杨磊长得也高,程笑希很羡慕,此时十五岁的他还没到杨磊的肩膀,不过大师兄好像比他大十一岁,那他还有追上这个身高差的机会。
“你回来了。”杨磊回过神来,注意到了还站在院门口的少年。
“啊……对。”程笑希有些心虚,他跑进院儿里把布袋放在石桌上,“大师兄要的东西我都买回来了!肯定没错!”
杨磊点了点头,似乎没有要去检查的意思。但是程笑希还不想离开,他想和自己的大师兄多待一会儿,可他需要一个理由。“大师兄……你刚刚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杨磊最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他记得有人在追着他,而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他不停地逃。后来他们遇到了强盗,女人被带走了,他被卖给了人贩子。
再后来,他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一些和他年龄相仿或是比他大几岁的孩子,眉眼像黄鼠狼的男人教他们偷东西,让他们每天上街去偷别人身上值钱的配饰或者是钱袋子。还说要是一直偷不到,就打断他们的腿让他们上街乞讨。
杨磊算是学得快的,他偷到过几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黄鼠狼男人看了就眉开眼笑,所以他晚上的饭比别人要丰盛一点,别的孩子只能吃粗面窝头或是硬到咯牙的饼子,而他获得了一个松软温热的白馒头。
作为年龄比较小的那一批,杨磊很快就被其他人排挤了。他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所以每次他也吃不上好的,甚至可能到最后都没东西吃。
到了晚上他就饿得睡不着,经常靠着土墙抬头看天空,数天上的星星。心里想得是等他再长大一点儿一定要逃跑,出去干什么都行,反正不想再受人欺负。他现在太弱小了,他需要变得更强大。
后来在一个地方混迹久了,他们都成了熟面孔,一被人眼熟了那偷东西就容易被发现。就像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杨磊也被人逮住了。
只是那天他根本没有偷钱,他想偷的是那人刚买的包子,他只要偷一个就好了,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男人一脚把他踹到墙边后还要踢他几脚才解气,女人则在旁边把各种难听的词汇安到他头上。他缩在地上双手护着脑袋,眼里只有那个被他掏出来又掉在地上被人踩烂的包子,心里想的是,真可惜啊。
当天晚上他又被黄鼠狼男人打了一顿,黄鼠狼觉得他们怕是在这个街头不好混了,准备带着他们换个地方。而杨磊就抓到这个空子逃跑了,毫无计划与目的的逃跑。
等确定没人来追他的时候他才放下一颗心直接瘫在了地上,他很累,快一天没吃过东西让他觉得更累了,饿得人不舒服。
抬头能看到即将迎来黎明的天空,太阳的光芒会撕裂黑暗,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又有点像那个他没有吃到的包子。杨磊吞了口口水,他什么时候能真的迎来黎明呢?他什么时候能吃得起包子呢?要是再贪心一点儿的话,他还想要一个家,或者是一个能回去的地方就好。
后来杨磊又流浪了几年,四处打打零工,虽然他根本赚不到多少钱,但就算过不下去日子他也不想再偷了,这种行为会让他想起肮脏的过去,让他的胃揪在一起几欲呕吐。
杨磊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他还是遇见了段沧流之后才知道的。
他平时睡觉的地方就是一张小草席,铺在没人走的小路,连个挡雨的棚子都没有,一躺在上面就能看到天。有一天他醒了之后就看见个陌生男人坐在他旁边,还说要请他吃饭。
虽然杨磊不知道为什么,但吃饭他倒是很乐意。陌生男人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头发用玉冠束起来,腰后还别着把剑,问他想吃什么。杨磊没有去过什么大饭店,就带着男人去了街边的面摊,说吃这个就行了。
浓汤刀削面,杨磊放了不少辣椒酱进去,把干的吃完了还又连带汤一起喝了,一碗不够吃就再来一碗,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四碗面。
吃完之后他就盯着面前的陌生男人,又盯着对方腰间的剑,问:“我想学剑,你能教我吗?”
陌生男人听闻这句话之后像是被刺激了似的,又哭又笑,流露出了很多杨磊看不懂的兴趣。等他冷静下来后,他问:“你几岁了?”杨磊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段沧流捏了捏他的骨头,从骨龄上判断出杨磊刚满十岁。
当时的杨磊只是想要力量,可能是歪打正着,也可能是他倒霉了那么久终于换来了些许运气,段沧流把他带回了琼山派。从此他有了住的地方,还能顿顿都吃上热乎的饭菜,虽然彼时没落的琼山派也吃不起大鱼大肉,但至少白馒头和包子都是管够的。
后来琼山派也变得越来越热闹,杨磊有了师妹,又有了程笑希这个爱缠着他的小师弟,他当初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的愿望好像就要实现了。
像梦一样。
“什么以前的事啊?我也想听,大师兄你讲给我听好不好。”程笑希眨巴着眼睛,用自己一贯最擅长的撒娇语气求着杨磊满足他。
但是杨磊从来不和人提他自己的那些往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就更没有必要说给别人听。杨磊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程笑希唉声叹气,杨磊却话锋一转,“不如说说你,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大师兄真是好生狡猾!不愧是大人!
程笑希给吓得忘了呼吸,没一会儿就憋了个大红脸,虽然大师兄没师姐那样爱管教他,但他总不好意思说自己偷懒才办事办迟了。
“我、那个……我迷路了,这不好久没下山了吗……”
杨磊眼睛里满含笑意,他当然知道程笑希没说实话,但他就是想要逗弄一下这个小孩儿,也许算得上一种恶趣味。
程笑希和那只雏鸟一样,会让杨磊想到以前的自己。他捡回程笑希的时候小孩没他幼时过得苦,但到底也是失去了父母,没了家庭,和他一样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现在的杨磊有能力了,他可以去改变程笑希的生活,也可以和小孩去救助一只雏鸟。程笑希对他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所以他对程笑希总是多了几分耐心与温柔,像在一边缅怀一边埋葬自己的过去。
现在程笑希正眼珠子乱转四处乱瞟着,见杨磊不说话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好在杨磊开口的时候并没有拆穿他。
“师父出远门了,临走前叮嘱了我教你练剑,你以后再和以前一样每日来我院里。”
程笑希心中松口气的同时两眼开始放光,大师兄这话的意思是……他以后每天都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了?怎么突然就有这么大的好事砸在他头上了呢!
他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我肯定不会偷懒的!大师兄你就放心吧!”
在程笑希年少时的梦中,他时常回到开着槐花的小院儿里挥剑。盛夏的炎热让他往往整身衣服都被汗浸透了,练上一天之后手脚都发软,软得跟面条似的,程笑希就干脆躺在地上不想动。
杨磊在这时候会先端给他一碗解暑的绿豆汤,然后带着他回去让他洗了澡再换衣服,不然晚上见了师姐肯定免不了一顿数落。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又能回到自己午夜梦回过许多次的小院。
过去程笑希根本不懂为什么他总是会梦见同一个地方,梦见同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更喜欢大师兄,总是想跟在大师兄后头。
可到了十五岁再次回了小院,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懂了。
程笑希开始频繁地在杨磊教习他时走神,有时候是在杨磊给他示范的时候盯着对方飘扬的发尾,或是在杨磊站在他身边时去偷看杨磊的腰身。杨磊手把手地改正他的姿势时,他就盯着杨磊露出衣袖的手腕和过分好看的手。和杨磊面对面说话时,他就忍不住去看衣领没有遮住的喉结。
明明盛夏早就过去了,眼下离入冬都不远了,可程笑希偏偏每日里都觉得燥热,练不了多久就口干舌燥喉咙痛吵着要喝水。杨磊还经常皱眉说他“不专心”、“又在神游天外”。
可程笑希只觉得,大师兄皱眉的时候也很好看,锋利的眉毛蹙在一起,那对黑眼仁好像都比平时更幽深了,看得他又有一些口渴。
程笑希突然就想起来师父的话,师父说想要剑术大成需得修炼无情道,要能控制和克制自己的情感。现在看来他肯定是做不到了,他跟在大师兄旁边连学剑都专心不起来,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子大成。
倒是大师兄……他会被什么东西影响呢?大师兄难道就那么控制得住自己的情感吗?
程笑希还是想不明白,于是晃晃悠悠又是一个年头。
这一年师姐在外头谈了个情郎,程笑希明白了怪不得师父提起无情道那套说辞时从来不谈论师姐,原来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知道师姐也做不到。
自从师姐有了情郎之后更是日日不回来,程笑希难得见她一次都觉得她面含春风,笑得跟花儿似的。总感觉那副样子就像他想大师兄的时候,一个念头就能把自己搞得忍不住眉开眼笑。
而这一年程笑希的生辰,又是在盛夏时节的小院里,杨磊送了他一把剑。
杨磊说这把剑是他自己锻的,藏了一年当程笑希的成人礼,剑柄上还刻了一个小小的“希”字。虽然程笑希早就忘了自己一年前还帮杨磊下山买过石料,他要是记得的话,就能发现杨磊早在那时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程笑希一拿到了就爱不释手,他总觉得连冰凉的剑上都有大师兄的温度,握在手里差点儿把他的手灼了。
他抬头看向杨磊,一朵飘落的小白花停落在了杨磊的发丝,青年大抵是没有发现,微笑着问道:“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喜欢,大师兄给的我都喜欢!”程笑希把剑抱在怀里,整张脸都红了,红到了脖颈子和耳朵尖,羞赧万分。
当天晚上,程笑希就是把剑放在枕边儿睡的觉,他又梦见了槐花小院,但他没有在练剑,大师兄也不喊他,就是坐在院里的石桌旁。程笑希走过去坐到边上,大师兄就这样看着他,用程笑希能想象出的最温柔的眼神。
再醒来的时候程笑希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昨晚上练完剑刚换的裤子又要洗了。
原本程笑希觉得日子就会一直安稳的过下去,余生许多年他都会留在门派里,在山上和大师兄一起过着不够丰富多彩却也不单调乏味的日子,如此岁岁年年。
但到了程笑希十八岁那一年,平静的生活终是被打破了。
后来每当程笑希想起这件事时,他都觉得自己的嘴贱得很。
那天晚上师姐带了些新鲜点心回来,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程笑希心里惦记着他大师兄,就急急忙忙跑到杨磊院里想喊他一起。
不过杨磊人没在,程笑希就直接进房里去找了,很快他就发现了杨磊似乎正在沐浴。带着几分刻意伪装成无意的心思,程笑希直接推门闯了进去。杨磊刚从浴桶里站起身来,正背对着他。
“什么事这么着急?也不知道先敲过门。”杨磊嘴上的语气有些不虞,连擦干都来不及就把里衣给穿上了。
但就那么一眼,程笑希就发现了杨磊的背后似乎有个暗红色的纹样,那是什么花纹?虽然他原本想看的就不是这些东西,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大师兄有关的事,他非得知道不成。
“大师兄……那个,你、你背后……”程笑希等着杨磊出来后才打着磕绊问,感觉自己几次都险些咬着舌头。
杨磊连看都没看他,就回了一句:“你看错了。”程笑希便觉得杨磊今天心情看起来格外不好。
从杨磊这儿得不到答案,那就只能找别人问了。程笑希等回了自己屋里就马上提笔把记忆中的纹样画了下来,大半夜就跑去师姐屋外敲门,把师姐扰得没清静。
前一秒师姐的眼神看着还满是嗔怪,等看见程笑希手里那张用朱砂红画的纹样,神色倒是立马就严肃了起来,“你……你上哪里看见的?”
“啊?我……我在书上看的。”不知怎的,程笑希被师姐的气势吓得不敢说实话。
“不可能,这东西绝不可能在书上有记载,你到底是在哪儿看的?”师姐蹙眉的样子第一次让程笑希真实地感觉到了恐惧,到底是什么让师姐如此严肃?杨磊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程笑希不敢说,只知道半张着嘴摇头。
“你要再不说,我叫你大师兄来问你。”
“别……师姐,我就是在大师兄身上看到的。”
师姐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程笑希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气氛沉默得可怕,他从来没有见过师姐展现出这副样子,就好像他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
师姐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没事,你好好跟大师兄在门派里待着,我有急事今晚就不歇在门里了。”
程笑希有些害怕,怕得他连大师兄的面都不敢见了,自己一个人躲回了房间里,前半夜都没睡着,再醒来的时候甚至都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他出了门,发现师姐已经回来了,已经几年没见的师父也回来了,外带几个程笑希没见过的人,他们手握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面色无不凝重。
而正与这些人对峙的人正是他的大师兄——杨磊。
“你在门派里卧底这么多年……为了什么?你们当年害琼山派害得还不够吗!”段沧流怒吼着,他的额头上暴出了青筋,目眦欲裂。
杨磊垂着头,握剑的手在颤抖,“师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我傻吗!那个纹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可是冥府的徽记!”那是无数次出现在段沧流的梦魇里的东西,朱砂会流成鲜血,从他的师父、师兄和师姐的身体里流出来,浸染了整个世界。
一句话,如同山崩地裂,山石正不断向他滚落一般把程笑希砸了个七荤八素。
像是衬托此情此景,先前晴空万里的天气瞬息间被阴云笼罩,白光撕裂天幕,雷声震耳欲聋。想必不消片刻就会有大雨倾盆而下,这雨是为了什么而来?是为了洗刷掉什么东西,还是为了凉透一个人的心呢?
“师父,我遇见你之前连家都没有,是您把我带回门派的啊……”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顺着杨磊的额角滑落,他的眼眶也变得红红的,程笑希从来没见过,大师兄是哭了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故意的也好,没理由也罢!”段沧流咬着牙,提起剑,身边的武林正派也纷纷拿起了武器作出准备战斗的姿态。他们一样恨着冥府,参与过当年那场战役的门派没有人不恨冥府!
每个人都是从残酷的战役里侥幸活下来的人,每个人都失去了无数与自己相伴半生的同门。那些血色的回忆都与冥府牵连在一起,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就无法再冷静下去。
段沧流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你不再是我琼山派的人了。而你,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暴雨倾盆而下,程笑希感觉自己被那豆大的雨滴砸得疼。他眼看着那一群人朝着杨磊一个人冲了过去,可是为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是他的大师兄啊……把他捡回来,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大师兄啊!大师兄能和冥府有什么关系?他平时基本连门派的大门都不出,难得买个东西都是托程笑希去的。
杨磊无心战斗,他也许还想要解释,但师父看向他那种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让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语言是如此苍白。他知道师父有多恨冥府,琼山派就是被冥府一手毁掉的,他也知道自己背后有个奇怪的东西,以前没有发现过,只有在他用热水沐浴的时候那一片会格外的热。
原来就是因为他是冥府的人吗……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出身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幼时辗转流浪过多少个街头。
凭什么呢?凭什么冥府犯下的错要落在他头上?凭什么是他要经历这些!
程笑希也冲着人群冲了过去,他冲到杨磊身前,拦在杨磊和其余人中间,“师父!大师兄他什么都没做过!他没有做过错事!您怎么能这样对他!”
“把他带走!”段沧流一声令下,师姐就上来和其余几个外门弟子上了制住了程笑希,师姐说:“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和师姐回去吧。”
“我不!我不能回去!”程笑希还是挥舞着双臂想要挣扎,但是他一个人哪里对抗过四个人的力量,更何况里面还有修为比他要高不少的师姐。
程笑希不知道自己是流了那么多的眼泪还是雨下得太大,他几乎满脸都是流不尽的水。随着那群人和杨磊的身影越来越远,程笑希的挣扎渐渐微弱,几个人就不再钳制他。而程笑希并没有死心,他等得就是这一刻,一个屏气凝神,程笑希再次冲了上去。
杨磊被那些算得上长辈的人逼到了悬崖边上,师父叫来的人都是参与过当年那场战役的其他门派的人,他根本毫无胜算。
雨水把他打得浑身都湿透了,但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才是他更狼狈的地方。外袍早就快碎成破布了,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和血混在一起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唯独能感受到师父恨毒了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穿透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呢?被逼到绝境的人是他才对。
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杨磊扭头看了一眼,果然根本一眼望不见底。他又转回去头去看了看师父,想起自己刚被带回琼山派的时候,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个家。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其实什么都没变嘛……杨磊自嘲地笑了起来。
“师父,其实……我也只是想要一个能回去的地方罢了。”
语毕,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仰躺下去,感受着狂风的拥抱,不消片刻就会落到崖底摔得粉身碎骨。
在最后一刻程笑希追了上来,他哭喊着攀到崖边的身影杨磊也看见了,只是他没有什么机会再对程笑希说几句话。伤了翅膀的雏鸟在愈合之后还能回归于天际,可他没有翅膀,只能沉进泥地里。
过往他那么想要力量,就是因为想要在自己变得强大之后就可以手握住重要的东西。可他甚至还不如那只幼鸟,即使日复一日地练剑,到头来还是如此弱小。
在目睹了杨磊坠崖之后,程笑希就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梦。盛夏的梦,芬芳馥郁的梦,沁人心脾的梦,凉爽的梦,斑驳的扭曲的光怪陆离的梦,还有电闪雷鸣的梦,以及槐花蜜味道的梦。
不久前他过生辰的时候杨磊送了他三罐自己酿的槐花蜜,杨磊每年都会送他生辰礼物,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总是有心意的。程笑希又爱吃甜的,又喜欢小院里的槐花,杨磊就想到了这么个好礼物。
程笑希爱不释手,又想到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七夕了,师姐肯定是和情郎过,山上一般也就只有他和大师兄两个人。杨磊一向不爱过节,没那个习惯,但只要程笑希想过的话也愿意陪陪他。
虽然他们两个过七夕当真不伦不类,但程笑希还是想诓杨磊陪他过,只要杨磊还当他是孩子,他就可以一直装傻下去。
不光这个七夕,程笑希还想让和杨磊一起过许多节日,过许多个生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可是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程笑希发现,往后余生,再也没有杨磊陪着他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