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碎石头上的、滑腻的、湿漉漉的苔藓。了无生气的、暗沉的绿色,和灰败带着裂纹的墙面一样,都是让人觉得沉甸甸的东西。
楼道里的顶灯早就坏了,杨磊坐在一片黑暗中,丝毫不在乎楼梯的表层积了多少灰尘,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肮脏。在昏暗狭小的地方坐着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放松感,他可以在这享受难得的片刻喘息。
同时还可以思考一些事情,思考他一直琢磨不透的,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是他早晚还是要出去的,回到那个真实的压抑的世界。要是让某个老师发现他在午休时间玩消失,要么就是被电棍殴打一顿,要么就是被送去禁闭室反省自己。
杨磊靠在楼梯扶手上,回想自己第一次被罚禁闭的时候,目光随着思绪的飘远逐渐变得涣散。
那是他刚来到这家名为“美德教育”的机构的第一天。老师们听说了他被送来的理由,觉得他肯定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那就要给他个十足的下马威才行,至少要比其他的同学更严厉一些。
每个被送到这里来的孩子都要经历同一个流程,老师们会没收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甚至扒光了他们的衣服,然后把孩子关进一个没有窗户也没有光亮的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只有可以躺下的地方与清洁不到位的蹲厕,老师每天会从门下的小窗口里送进来一日三餐。
一般孩子都是在这里待上三天,稍微不服管教的就待上五天,但杨磊更夸张一些,他被关了七天。
其原因又要追溯到杨磊的过去。
杨磊对自己的父母只有模糊的记忆,因为父母外出务工,他在五岁就被父母扔给了舅舅抚养。虽然他的父母每个月都会按时寄回来一笔丰厚的抚养费,可舅舅一家人还是不怎么待见他。后来舅舅家先后有了两个亲生孩子,他的处境就更差了。
但让他的处境降到极点的应该是他刚上高中的时候,父母意外离世的消息传了回来。舅舅根本不为亲人的离世哀伤,他只在乎自己失去了定时收到的抚养费,杨磊在他眼里彻底成了一个拖油瓶。
偏偏这个拖油瓶还浑身是刺。高二的上学期杨磊被孤立他的同学污蔑偷东西,老师还要当着全班的面羞辱他,杨磊不会接受被莫须有的事冠上罪名,他更不接受老师对他说出的那些极具侮辱性的词汇。
于是本来在讲台底下罚站的杨磊随手抄起了铁簸箕砸向了正专心咒骂他的老师的后脑勺,“不小心”打得男人额头流血。
那一瞬间,他觉得很畅快,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对那个时常侮辱他和他的父母的舅舅下手。
每一次被舅舅侮辱的时候,杨磊都在想,为什么他的父母没打算抚养他还要生下他?为什么他生来就是没有家的孩子?
他想了十几年都想不明白,找不到答案的他开始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与他无关,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意义的活着。那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关系,没人对他寄予希望,自然也没人会失望。
因为杨磊打得太狠,事情闹得很大,舅舅无法接受他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校方推荐舅舅把杨磊送去专门矫正青少年行为的美德教育,舅舅当场就双眼放光,他巴不得把杨磊送走,把杨磊送进去也好让这小子吃点苦头。
美德教育宣称可以矫正青少年的一切不良行为,比如网瘾、厌学、早恋甚至同性恋等。像杨磊这种被判定具有暴力倾向的孩子则属于叛逆程度最深那一档。
当时被关了七天禁闭之后杨磊也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在被放出来的时候立马变得唯命是从,他依旧用着倔强的眼神看向给他开门递衣服的老师,像永远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知道老师很讨厌他的眼神,每个老师都是一样,所以杨磊最容易被老师挑刺,他们总是需要寻找一些理由来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用尽所有手段以求折断他身上所有的刺。
恶心,真是一群虚伪得令人作呕的大人。杨磊不禁皱起眉,眼睛蒙上一层阴翳。
“……杨磊,你、再不回去的话会被发现的……”
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寂静被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还有谁敢在午休的时候偷跑出来?杨磊的回忆被人开口打断,他抬眼看向下方,看到了一个少年正站在楼梯的拐角,仰着头看向他。
少年的眉毛向下垂落,容易给人留下柔软的印象。他细碎的刘海让眉眼被遮挡了些许,透着怯懦的湿润眼眸藏在下边。有半张脸大的圆框眼镜让他看上去更加乖巧,有点像家长嘴里的好孩子的模板。
啊……是他啊。杨磊当然认识眼前的少年,对方的名字叫程笑希。不但和他住在一个宿舍,甚至晚上就睡在他的旁边。
杨磊记得程笑希是个又胆小又怯懦的人,为了不被惩罚从不主动做出忤逆的行为。那程笑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就不怕自己被老师惩罚了吗?
“你跟着我来的?”杨磊问道,根据程笑希的话来判断,他认为他们应该不是偶遇。
“对……我看见你一个人离开,就跟上来了,你、你生气了吗?”程笑希左手攥紧了栏杆,说完话就咬紧了嘴唇有点不敢看他。
“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想跟你说话。”
早在来到这个鬼地方的第一天起,程笑希就注意到杨磊了。
他和杨磊一点都不一样,虽然有着青春期的小小叛逆,但程笑希大体上算是一个好孩子。他会被送来这个地方的理由是很少见的一种,那就是同性恋。
程笑希的父母不知道自己一向听话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会看主角是两个男人的小片,在不够开放的年代,同性恋被视为一种疾病。他的父母都无法接受自己的独生子将来不会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他们需要程笑希能成为他们眼里的“正常人”。
大概是病急乱投医,这对父母相信了美德教育描述得天花乱坠的宣传,他们把这个机构视为了救命稻草,所以程笑希被送到了这里。
在禁闭室的门刚刚关上的时候,程笑希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如此可怕的地方,明明父母是那样疼爱他,在过往的十六年里几乎对他有求必应。就因为他懵懂青涩的摸索到了自己真正的喜好,他就不再是父母心中最爱的孩子了吗?
程笑希哭喊着去拍那扇铁门,拍到自己的手掌又红又痛,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狭小逼仄的空间让人发疯,黑暗又封闭的环境也会让程笑希感到害怕,他只是靠着墙壁坐着,就紧张到不敢入睡。
等紧绷的神经感到疲劳之后程笑希才浅浅睡了过去,他明白了求饶是没有用处的,三天的时间就足以让他变得沉默。
当他被放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是金鱼。程笑希张开嘴,发出了嘶哑的音节,他说:“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带领他的老师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敷衍地回答道:“看你表现。”
程笑希跟着老师走到了教室,教室内的墙壁上是剥落的红漆,桌椅都是老旧的木制。每个孩子的前胸与后背都紧紧贴着桌沿,空间狭小到会挤压胸腔中的空气,他们必须忍受着这种淡淡的窒息感。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程笑希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老师在“教育”不听话的学生。
那个男生的身材薄得像纸片,制式校服挂在他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他两手贴在裤缝上站在那里,一旁的老师则拿着一根有三指粗的铁棍抽他的后背,每抽一下还要他跟着报数,即使被抽得站不稳也要马上恢复标准的站姿。
这根本就不是学校……这简直就是地狱!
面前的场景是泡在蜜里长大的程笑希想象不到的可怖,他的父母一向都不舍得责骂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会被人用铁棍抽打后背吗?那得有多痛?
程笑希想要转头逃跑,却感觉到自己的后腰上接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带领他过来的老师就站在他身后,用同样的铁棍阻拦着他的去路。
程笑希当场吓得煞白了脸,他摔一跤磕破皮都要掉几滴眼泪,这吓人的铁棍要是落在他背上怕是一下就能把他打哭。
他当场就打消了逃跑的心思,也不想亲身体验不听话的下场。程笑希在老师的指示下坐到了最后一排,刚刚那个被“教育”的男生就坐在他的旁边。男生从讲台下来顺着过道往后走的时候身形都有些不稳,等他回到座位上,程笑希就看到了他满头的冷汗和忍痛时咬破的嘴唇。
程笑希很想和身边的男生交流,也许和另一个人说话能让他找到些许安慰。可是教室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只有讲台上的老师一个人的声音。程笑希在进来的时候还注意到了教室的四个角都安装了摄像头,他什么都不敢做,生怕换来一顿毒打。
这节课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在老师说完下课后,所有学生都立马站起了身,在九十度鞠躬的同时整齐说着“老师再见”。程笑希不知道还有这个环节,被吓得有些手忙脚乱。
下课后他们要排队去食堂,程笑希就跟在那个男生后头,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他的旁边。
一个托盘里放着简单的两个素菜和一个馒头,其中有着程笑希看了一眼就觉得恐怖的青椒炒红辣椒。程笑希根本不敢吃,他不是很能吃辣,可是老师说如果不吃完的话就要面临惩罚。
兴许是先前的恐惧还没有缓过来就添了新的慌张,程笑希吃了一口就反胃几欲呕吐,他一手捂住嘴巴才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每一件事都在冲击着程笑希的想象力,原来他以前对世界的了解是那样贫瘠。
程笑希眼里蓄起了泪花,他瞥了一眼身边那个男生,对方居然面不改色的把所有东西都吃掉了。吃饭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如果程笑希吃不完,他就一定会被惩罚。
可是越害怕他越是吃不下去,呕吐感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吃下那道可怕的菜,老师已经从长桌的另一头开始检查。程笑希怕到蓄了半天的泪花终于掉了下来,大颗的泪珠砸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的托盘就被人撤走了,那个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男生把自己吃得干干净净的托盘换到了他的面前。
程笑希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男生的举动让他浑身的颤栗更上一层楼。这个男生为什么要帮他?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帮他的话,岂不是要替他受罚了?
老师没一会儿就走了过来,他看着留有剩菜的托盘,踹了一脚男生坐着的四脚凳,“站起来!”他大喊。
“杨磊,这都是你今天第二次犯错了吧?你想干什么?又想挑战权威?”老师的声音活像在人耳边咆哮,程笑希在这时候终于知道了自己身边的这个男生的名字——杨磊。
杨磊不为所动,如同听不见似的站在原地,老师就一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甩了出去,“滚去教学楼门口罚站,让所有老师同学都看看你这个爱出风头的大人物!”
顶着八月正午的烈日,杨磊站在了教学楼的门口。程笑希跟着其他人回去午休的时候路过了那里,他没忍住多看了杨磊几眼。
阳光照在皮肤上都让他觉得自己浑身发烫,那杨磊在那里站一中午真得不会中暑吗?程笑希只是看一眼那个完全暴露在烈日下的单薄身影就忍不住想要落泪,为什么要帮助他呢?明明是他犯了错,却要连累别人替他承担。
他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心里的感受,就像在被卷入风暴漩涡之前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杨磊的一个小举动成为了他的浮木,宛如一个救世主。
程笑希觉得自己的气管里好似被塞了几块石头似的,堵得他喘不过气。他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之后就要生活在这个恐怖的地方了,这不是他的幻觉,更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他觉得单凭自己一定无法坚持下去,他需要找到一个可以给他精神寄托的对象,比如杨磊。
等晚上程笑希又见识到了恶劣的宿舍环境,所谓的宿舍其实连床都没有,就是从墙这头铺到那头的地铺,孩子们都人挨着人睡在一起。和之前排队去食堂的顺序一样,程笑希的位置就在杨磊的旁边。
等熄了灯又听到老师离开且带上门的声响后,程笑希凑到杨磊身边想和他说几句话,结果被杨磊一手捂住了嘴。
杨磊用眼神暗示程笑希往上看,他就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向天花板,接着在角落看到了微弱的红光,是工作中的夜视摄像头散发出的光芒。
程笑希瞬间就僵硬了,如果他说话会发生什么?现在他和杨磊的肢体接触会被人发现吗?摄像头那边真的会有人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带着满脑子混乱的疑问,程笑希根本睡不着,他忍不住想起妈妈做的饭,想起自己温暖柔软的被窝。为什么他会被送到这种地方……程笑希想着想着就抽起了鼻子,然后把脸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个人就被带走了,凌晨五点半所有人都要起床去跑早操,但他们被老师带去了先前程笑希去过的那个禁闭室的隔壁。
晚上的小动作真的被发现了,程笑希再一次牵连了杨磊和他一起受罚。
这次的惩罚是要被关进一个只能站立的柜子里两小时,程笑希看到那个铁皮柜子就腿软到想要瘫坐在地上,他颤抖着向老师求饶,又说:“和杨磊没有关系,罚我就行了,我知道错了……”
但老师们不会怜悯他,还因为他不够听话赏了他一记电击棍。然后程笑希就被塞进了柜子里,铁门合上后在外面被上了锁,严丝合缝得几乎透不进一点光线。
铁柜里的空间小到连膝盖都只能弯曲一个极小的弧度,刚过了几分钟程笑希就受不了了,他拍着门大声喊叫着,嗓子里逐渐染上了哭腔。
可是理会他的只有杨磊冷冷的一句:“别喊了,现在外面没人。”
程笑希突然意识到,杨磊现在也被关在同样的柜子里,可能就在他的旁边,忍受着一般无二的拘束和粘稠的空气。
虽然杨磊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被人陪伴着,能让他变得更坚强一点,可那仅仅只有一点儿而已。
接二连三的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终于让程笑希的情绪走到了崩溃那一步,心脏周围的脆弱的玻璃壳子彻底碎了。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到自己顺不过气,感觉肋骨下面只要一呼吸就疼到他想要蜷缩起身体,却碍于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变换动作。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其他的交流,有的只是程笑希对杨磊单方面里的观察。
他渐渐发现杨磊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在被暴力压迫支配的环境里,大多数孩子都选择了顺从,有些孩子则产生了轻生的想法,只有杨磊是特殊的,他即使被惩罚了再多次都还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似乎老师们都无法改变他分毫。
相比起杨磊,程笑希可能更理解那些想要一了百了的人。他受不了每天凌晨就要起来跑早操,受不了日复一日死板的安排,他时刻都要对自己有没有违反规定而提心吊胆。
每天他们只能睡五个小时,可去操场迟到会被惩罚,跑早操掉队会被惩罚,口号喊得不够响亮一样会被惩罚。睡不够的早上在运动过后人一样不会变精神,坐在教室里困意反而会袭来得更加猛烈,可上课打瞌睡或是走神还是会被惩罚。
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他都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想要回到家里向父母哭上一场。
可杨磊真的好奇怪,虽然他上课的时候总是规律的,但他总能抽出一些时间偷偷跑出去,挑战老师们的底线并屡教不改。
次数多了之后程笑希就发现了当初他待了两个小时就形成心理阴影的铁皮柜子,居然是杨磊常去的地方。即使要面临连续被关在封闭的囚笼几小时的惩罚也要违逆规则,杨磊到底图些什么?
程笑希被杨磊身上的那种他不理解的特质吸引了,他觉得杨磊是一个强大坚硬的存在,不会被其他事情动摇。他只要待在杨磊的旁边,就能汲取到自己并不富裕的勇气。
在强烈的好奇心与探究欲的驱使下,也在极度想要接近杨磊的欲望诱惑下,程笑希终于鼓起勇气跟在杨磊的后面遛了出去,一路到了这个平时他都没有来过的楼道里。
杨磊看着程笑希那副瑟缩的样子,想不通对方专门来找他想要说些什么话,“你想和我说什么?”他问。
“我……我也不知道。”诚然,程笑希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开口,他只是有着接近杨磊的想法并且付诸行动罢了,“那个,谢谢你之前帮了我。”他胡乱地寻找话题,语气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