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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万物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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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笑希发觉,自己写着隐秘心绪的信纸,似乎成为了他不敢回看的东西。

那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罪,想起他行的恶,想起他曾在春天种下的苦果。

他开始恐惧于春天的到来,即使春天本身并无罪过,对他来说,他最不想面对的,无非是他自己罢了。

——

新叶

十六岁那一年,程笑希的父亲正式向他介绍了一直在暗处陪伴他的影卫。

这是很特殊的一个节点,是程笑希和杨磊的第一次会面。每当他回望自己的过去时,这一天的情景都能完全复现在他的脑海里,像亲手勾勒出的画幅一样清晰。

他先前是见过杨磊的,但直到这一次方才看清楚对方的样子。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皮革束腰勒出了他劲瘦的腰身,银制的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黑发被整齐地束成了高马尾。他单膝跪地行礼,伴着一声低沉的“少爷”。

这还是程笑希第一次听到杨磊开口说话,之前他可是一个字都没听到过。带着几分喜出望外的情绪,程笑希笑眯眯地说:“你原来会说话呀。”

说起程笑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影卫时,他还是个小不点,久远到到程笑希都记不清那年他几岁,只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好像是在春天。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天上的太阳开始散发出暖光驱散冬日留下的余寒。阿娘带着小小的程笑希在院子里的湖边戏水,她手指一撩就划开了层层水波,引得好奇心最旺盛的孩童忍不住去效仿。程笑希用自己的小手指点点湖面,对着一圈圈涟漪咯咯地笑,湖里养着的金鱼被水波惊得四散而开了,他当时就想——他要把鱼抓回来。

阿娘料不到这一出,大人不会知道对整个世界都抱有好奇心的孩子会想些什么。一眨眼间,她就看着自己身前的孩子扑通一声跌进了湖里,不通水性的女人当即煞白了脸。她心急到怕开口喊人都来不及,正准备自己一跃而下,她必须要救自己的孩子。

但还没等她咬牙跳下湖里,就见一个黑衣身影从高处跃下,似疾风掠过,来人一把将湿漉漉的小团子从水里捞了出来,安稳地放在了岸上。

程笑希刚刚灌了好几口水,他后悔去抓小金鱼了,金鱼可以在水里游泳,他居然不可以!对溺水的恐惧让他马上扑到阿娘怀里寻求安慰,而后他开始咳嗽个不停。

呛了水的嗓子火烧似的疼,要是没有那个大哥哥把他救上来,他可怎么办啊……哎?小小的程笑希突然发现了什么,刚刚好像有个黑衣服的大哥哥救了他,那是谁?

他抹了把被呛出来的眼泪模糊的眼睛,四处找寻那个把他捞上来的大哥哥,可是那个黑色身影早就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孩童迷茫的双眼扫视四周,却只看到了恢复平静的湖水、婆娑摇曳的树影、望不到顶的院墙和有边际的天空。

这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下就冒出来了,又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程笑希想不明白,他便问阿娘刚刚有没有看到那个救了他的大哥哥去了哪里,阿娘却没有理会他,只管抱着他回屋里去,要给他换掉这身湿透了的衣服。

以前他有什么不懂的事,只要他问阿娘,阿娘都会跟他解释,怎得这次就不理他了呢?程笑希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接二连三的连在一起。

程夫人当然认识程笑希身边的影卫,但是有关影卫的事,她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一个小孩子。对于程笑希一时的疑问,她只觉得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能记住多少事?用不了多久就会把一个朦胧不清的影子抛在脑后。

可是程夫人料想不到,好奇心过于旺盛的程笑希把这件事记得牢牢的。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尚且在没有理解死亡的年纪,但溺水让他本能地产生了无边的恐惧,是那个人带着他从恐惧身边逃走了。程笑希想着,他要是能再次见到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衣人,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才是。

随着年纪的增长,程笑希对黑衣人的思考更近了一步,他渐渐想明白了,当他遇到危险的时候那人能立即出现在他身边,是不是说明了那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保护他的人呢?就像是他的守护神一样。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程笑希开始时不时地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天空说话。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他的守护神并没有回应他。

虽然得不到回应难免让人气馁,但程笑希喜欢这种倾诉的感觉,哪怕可能没有人在听。

春去秋来,程笑希很快就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一旦出了家门,逐渐在长大的孩子的烦心事也会多起来。

程笑希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样不喜欢上学,但父亲和母亲只会教育他,让他多听先生的话,即使程笑希再不喜欢自己的先生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所以他就趁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着空气抱怨,也算是对着自己的守护神抱怨,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守护神能去把他的先生抓走啊!那样他就不用再去学堂了。

这些孩子气的话都被藏在阴影里的人皆数听了去,虽然都是孩子的玩笑话,但“守护神”不介意实现一下他的愿望。

第二天先生真的告假了,程笑希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打晕了头脑。结果他不用去学堂,父亲反而来亲自督促他的功课,还因为他背不出书来打了他手板。

父亲的严厉就像是一座逃不掉的大山,程笑希咬着嘴唇,把眼泪憋回去。他本就长得白,被打了几下后,雪白的手像透了血一样红,疼得程笑希开始后悔自己许了那个愿望。

向守护神许下的心愿真的应验了,可他现在怎么又开心不起来了呢?

半夜缩在被子里的时候,程笑希还觉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疼,疼得他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几次。他吹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想起了那个被他证实了存在的守护神,既然他已经许成了一个愿望,那能不能再许一个呢?

程笑希望向床边漏进来的月光,小声开口道:“……你在吗?我睡不着。”

然而屋子里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并没人回应他。

程笑希瘪了瘪嘴,继续念叨着,“守护神,是不是你帮我教训了先生?可是爹爹又教训了我……我又不能惹爹爹,你、你不用去帮我报复他……”

一旦进一步确定了真的有人在听,程笑希的话匣子是彻底停不下来了,他把所有属于一个孩子的烦恼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待他念叨了许久,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后,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曲调,似是从头顶上传来的——有人在上面吗?

程笑希抬头看向房檐,三更半夜的屋里没点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眨了眨眼睛,很想问是不是守护神在回应他,可他又不舍得打断这阵乐曲。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但程笑希突然就不想哭了,他果然没有猜错,他真的有一个守护神!守护神一直藏在他的身边守护着他,肯定把他的每句话都听进去了。

程笑希攥紧了被子,屏息凝神地听着那阵像是会被风吹散的曲调,不想惊扰了此刻的美好。

那是他没听过的曲子,他甚至猜不出对方用了什么乐器。程笑希只记得那声音是清亮的,给他的感觉像是月光从天上流了下来,把他包裹在里面,铺满的柔软羽毛铸成了一个温暖的巢穴。

白日里的不快都随之消融,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不消片刻便跌入了棉絮般的梦乡里,房上的曲声直到他酣然入睡后许久才缓缓停下。

坐在房檐上的青年将新折的叶片从唇边移开,他摩挲着指间的新叶,眼神不知道在看向什么地方,只是盛满了称得上温柔的情绪。

后来的许多个无法安睡的晚上,不曾露面的青年都会用柔和的曲调陪伴在程笑希左右。这几乎是一个百试百灵的招式,过去了多少年,程笑希都能被这一招哄到。

在程笑希的眼里,他的守护神不但身手好,还擅长乐器,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不愿意和他说话,甚至都不愿意露面!

程笑希对这一点十分不满,他愤愤地想,总有一天他要再和守护神见上一面。

杨磊无法知道一向调皮的小少爷脑袋里装着多少鬼点子。

作为影卫,他牢记着在程笑希没有遇到危险时不能轻易露面的规矩,任程笑希想尽办法他也能做到不为所动。可他完全想不到程笑希居然为了把他引出来,连自己都能押上去。

在他看到程笑希爬上院子里那颗杨树时并没有多少心理波动,因为程笑希是取了梯子才爬上去的,杨磊觉得少爷大概是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那就随他去玩。

不过程笑希别有目的,他不惜以身作局。即使有梯子在手,没锻炼过的小少爷还是费了不少劲才爬到了树杈上。

从高处往下一看,程笑希鼓起的勇气差点就烟消云散了,他的脑内不禁产生了许多恐怖的想法,甚至人还好好的就已经感到浑身疼痛。可是大业未成……他不能退缩!程笑希眼一闭心一横,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把梯子一脚踹倒,彻底断绝了回头路。

在这时候,躲在暗处的杨磊真的察觉到不对了,他马上进入了紧绷的状态,变成了随时都能射出的利箭。

“我的、我的守护神……你快来救我呀!不然我要摔死了!”

程笑希抱紧了粗树杈,没忍住睁开眼瞄了一眼下面,仅这一眼就吓得他慌忙把目光收回来。真要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是不是会落个断胳膊断腿的后果啊?他好像真的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

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个馊主意啊?是哪来的勇气驱使着他爬上这棵树的?

可惜现在再开始思考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已经在树上了,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

程笑希吞了口口水,心想如果守护神不来救他他该怎么办,继续喊救命让下人来救他吗?那也太丢人了!指不定还会被父亲或者母亲知道,母亲可能还只是在他耳边念叨,父亲怕是要责罚他的!

他心里正叫苦不迭,倏忽听见一阵破空风声,程笑希感受到自己被拦腰捞了起来,在一阵天旋地转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程笑希本能地伸手去抱紧了对方,直到落了地,他的手还揽在“守护神”的脖子上。

黑衣与银制面具,眼前的青年与记忆中的身影逐渐重合……程笑希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守护神!守护神又一次听到他的呼唤来救他了!

在被程笑希搂住的时候,杨磊的眉毛没忍住拧在了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现身的,也许程笑希根本没有胆量跳下那棵树,他大可以去找下人来接。现下他被少爷搂住了脖子,一下想不到该怎么脱身,要直接挣开吗?

程笑希先得意了一小会儿,然后意识到眼前的青年比十五岁的他高上些许,此时为了迁就他正半蹲下身子,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可不想为难到了自己的守护神!

“啊!我、我……”程笑希因为尴尬而慌乱,并且语无伦次,可能是见到了自己的崇拜的对象,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些什么了,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就在他刚松开手的一个小小空隙,眼前的人眨眼间轻功点地两三下就消失在了程笑希的视野里,他想要伸手去抓衣角都抓不到,当真是来去自如。

程笑希瞬间傻眼了,他酝酿了许久的情绪都掉在了地上,有劲使不出,憋屈得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气得在原地跺脚,又不知道从何发泄自己的火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要故技重施再威胁一次对方,可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梯子,没两秒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没有勇气再爬一次树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

入夜,待程笑希入睡后,杨磊便去向自己的主上汇报了此番闹剧,最后因护卫不周挨了一顿罚。即便那是程笑希自己一手创造的险境,但只要少爷有遇到危险的可能,他就需要承担责任。

可程笑希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门道。

对于十五岁的他来说,守护神就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会在他遇见危险的时候拯救他,会在他不高兴的时候用曲子哄他,他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说给对方听,从来都没有落到过父亲的耳朵里。

成功见到了那人一次,程笑希就不可能不想见第二次。

他后来又用了两次类似的手段,再后来,杨磊便时常主动在他面前出现,虽然从不说话,只是用几个眼神沟通,也能哄得程笑希眉开眼笑。

杨磊喜欢看程笑希笑,哪怕他又要挨罚,也没什么关系。

蓬勃

“……你原来会说话呀。”

程笑希的嘴角无可遏制地上扬着,在对方会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后,他的态度就越来越放肆了。不过他还是一直都没有和自己的守护神说过话,现在他知道了,守护神是属于他的影卫,他们已经可以正常交流了。

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灰烬。”

很利落的回答,又是两个字,和前面那句公子一样短促,短到程笑希还无法记住对方的声线。

不需要多余的思考,程笑希就能断定这不会是真正的名字,“我是想问……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对于杨磊来说,这是可以让他产生一瞬间的怔愣的问题,大概是太久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了。

“……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他说。

从进入鬼楼的那一刻起,他过往的人生就被皆数销毁,一切过去都算作被火焰吞噬,独留灰烬。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他自己还记得那个十几年没有被提起过的名字了——杨磊。

他原本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但是被抹去的名字不该再出现在世上,这是鬼楼的规矩,哪怕是少爷问他,他也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虽然他是程笑希的影卫,但他真正效忠的人是鬼楼的幕后掌权者,是权倾朝野的程家老爷。

鬼楼是为程老爷所用的情报与刺客组织,杨磊则是当代楼主最得意的门下弟子。他年少时就从同辈中脱颖而出,踏着血路一路攀爬,得到了楼主的青睐,在十二岁被程老爷选作了程家刚出生的小少爷的影卫。

从那时开始,杨磊的人生只余下唯一的意义,那就是守护程笑希的人生。

起初,杨磊只把这当作是一种职责,是上头的命令。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的对程笑希产生了身为影卫之外的在意,是属于他自己的在意。

程笑希尚在年幼时就喜欢自说自话,杨磊知道那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但同时他也知道程笑希不可能明确知晓他的存在,这样的事实让程笑希看上去……有些孤独。

明明是被许多人捧着手心上的少爷,明明是个很受他人喜爱的孩子。杨磊知道程笑希的生活有多么幸福,他也知道程笑希的人缘有多好,基本上和认识的每个人关系都不错。

可为什么他却要把情感都寄托给一个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守护神呢?

杨磊不明白,在他想不通的时候,程笑希的所作所为都在对他产生微妙的影响,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有着影卫之外的责任,那来源于程笑希对他的期许。

原本他该把少爷的动向皆数报告给程老爷,但有了其他心思的杨磊开始把程笑希只说给他听的话隐瞒下来,反正这本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程笑希不想说给他的父亲听,那杨磊就不必替他进行多余的转述。

后来他又开始忍不住回应程笑希更多的期许,比如出现在少爷的眼前,换来对方一个明亮的笑脸。

程笑希在笑的时候会把眼睛眯起来,露出两颗兔子似的门牙,让早就对整个世界都不太关心的杨磊久违地感受到心软。他好像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如此对待过。

他一直都是一个连死亡都会悄无声息的人,在没有人在意他的世界里,他向来只会在乎他自己,并把其余的一切都当作为了自己的活而必须要做的事。

可他居然被一个孩子打动了。

他本来就只是一柄兵器罢了,他未来的主子怎么会把他当作守护神呢?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信赖。

杨磊发觉,他好像不再只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影卫了。

再后来的那几年,对比起回忆,更像是程笑希的一个幻梦,连去回想的时候都觉得朦胧不清。但从来都不是他记不清了,而是他太胆小,他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杨磊。

自打父亲允许他开始了解家里的事后,程笑希接触自己的影卫变得十分轻易,他想要和杨磊交谈都变成了随口的事。

能和杨磊交流后,他先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无比好奇的问题,“你之前给我吹的曲子,是用的什么乐器?”

“不是乐器,是叶子。”

那伴随了程笑希许多年的乐曲不过是用小小的树叶吹出来的,这是杨磊在进鬼楼之前就会的没什么用的技巧,和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学的。吹叶子不能选太嫩的叶子,嫩叶太软不易发音,而太老的叶子又硬,音色不柔美。在春日里叶子长得最好的时候,便是最合适的。

他在心里把这些吹出来的经验过了一遍,但最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伎俩,专门提起来像是在卖弄什么。

“什么叶子都可以吗?”程笑希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他已经了解过不少乐器了,倒是没想到仅凭一片叶子也能吹出完整的曲调。“那……院子里那颗树的也可以?”

杨磊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他过去最常用的就是在院子那颗杨树上顺手摘的叶子。

“你现在吹给我听,好不好?”

过去他只能听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曲子,现在他想怎么听就怎么听,甚至还能要求对方在他面前表演。一想到这儿程笑希就忍不住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干了什么坏事得逞的小狐狸。

杨磊其实没少见过程笑希露出这副模样,他希望程笑希一直是如此开心的样子,为此他不介意实现程笑希的那些小愿望,哪怕这可能不在一个影卫的职责范围之内。

杨磊很快就从院里取来了新叶,两手将其托在唇边,叶片振动发音,流淌出了程笑希熟悉的乐曲。

程笑希的目光自然顺着望了过去,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在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影卫。他的影卫好像永远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虽然他明白这便于隐匿,但程笑希就是会忍不住去想象对方穿些别的衣服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把那个碍事的银面具摘下来。没有被面具遮住的黑瞳仁比常人小一点,每当程笑希看到那对有些冷淡的眼睛时,都会产生一睹面具下的真容的冲动。

可惜他早早就提过这个要求,被“主上命令不可摘下面具以真容示人”为理由回绝了。程老爷的命令是在他之上的,程笑希感到很失望,杨磊很少拒绝他的请求。

任他上下打量许久,对方露出来的也只有下巴和一双手罢了,程笑希真是没什么能打量的地方。

但那双手是很耐看的,程笑希记得自己每每看话本子时,里面都爱写江湖人因为习武所以双手粗糙。眼前这双手却不符合他的想象,虽然指腹上大抵是有他观察不到的薄茧的,可那精致骨感的指节只会让他不禁想,这双手就该用在弹奏乐器上,不该只是握住一片树叶。

许是对杨磊的好奇心煽风点火,程笑希越来越爱看有关江湖风云的话本子了。父亲允许他接触家里的一些事物,比如了解影卫,了解鬼楼,他自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家里手握着一支江湖势力。

话本子里写的大侠永远快意恩仇,来去潇洒自如,像是永远不会被囿于一小片天地。他们的生活永远是广阔的,好似世间最自由的风。

那对程笑希的吸引力,实在是大到无与伦比了。

过去杨磊好奇程笑希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不自然的孤独,而程笑希本人多少是能想明白一些的。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听父亲和母亲的安排,但他也会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一次选择呢?

可是他没有反抗过。他有时候会觉得父亲母亲确实是为他好;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是养育自己的人、自己应当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有时候又想,他的生活确实很好,他不该去做任性的事。

话本子里的大侠能做到的事,他一个都做不到,所以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往。

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大侠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程笑希不知道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谁听,从小到大,他好像只说给杨磊听过,他也想不出除了杨磊以外的第二个人了。于是,程笑希便把杨磊喊过来和他一起看话本子,还问杨磊书里写的江湖和现实一不一样。

杨磊其实不懂什么是江湖,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天地不过是小小一隅。从没人会注意到的破落街巷,到永远有着霉味的木棚,最后到了拿别人的命当台阶的鬼楼。

什么是江湖?什么是大侠?也许在小少爷程笑希的眼里,会武功的人就是大侠。可杨磊只要听一听程笑希向往的那些事,就清楚自己永远当不了大侠,他不会去救济苍生,不会心怀天下,他只想活着,这很简单。

他不想让程笑希失望,所以他没打算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杨磊顿了顿,然后说:“属下不识字。”

这倒是句实话,在进鬼楼前他没有学习的条件,进了鬼楼后更是不被允许认字,这样他们就无法窥探主人的秘密。

程笑希有些讶异,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想过不是所有人都有学习的条件,也从来没想过原来看话本子都是有门槛的,如果不认字,居然连话本子都看不得。

这时候他像是才意识到,他的影卫不是无所不能的守护神,而是一个和他一样、又很不一样的人。

一样在他们都是普通的凡人,不一样在他是家庭优渥的少爷,对方则是连人生都与他捆绑在一起的影卫,似乎除了跟在他身边之外便没有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他不喜欢这样,他讨厌这种感觉。像是理想的破灭,又像是对生活的失望,也可能是……他不想让杨磊只能做一个影子。

沉默了片刻,程笑希反而笑了起来,他用轻快的声音说:“我教你认字,你教我练剑,好不好?”

他早就注意到杨磊腰间的佩剑了,这可是最符合他对大侠想象的武器。不过学剑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这只是他随口找来的由头,他想着,认了字才能更好的认识这个世界,他不能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更大了,但他也许可以让杨磊的世界变得更大一些。

杨磊差点习惯性地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他不能破坏鬼楼的规矩,那是不被允许的事。

“你不愿意教我?”很明显,程笑希没有理解真正的问题所在。

“不,身为影卫,不能识字。”

干巴巴的一句回答,听起来很生硬。硬到程笑希觉得自己像撞在了刀口上,心里快流出血了。

他大概能想明白这背后的缘由,所以他被痛苦打击到有些窒息。在他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的时候,有人比他更没有选择。作为他的影卫,似乎人生在一开始就已经被书写到了尽头。

程笑希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办法和杨磊继续这个话题,他很害怕自己是不是已经无心地伤害到了对方,他需要马上把这件事翻过篇去。

“……那可以学剑吗?”半晌,程笑希才憋出一句话来。

“可以,但是不能用剑。”

这是句谎话,杨磊不知道可不可以,只是这件事本身没有被命令禁止过,那他就当做可以了,要是不行,也是他去认罚。

杨磊给程笑希折了根树枝,自己也手持着差不多的树枝,就这么在后院教上了剑法。

说是剑法,倒也不完全。杨磊没有真的师承哪一派,也不是专门用剑的,他什么武器都能用,因为他本身才是那个最出色的杀人工具,武器只是一个添头。

师父虽然用剑,却也没正经教过他什么招式,大多都是杨磊在和师父过招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再就是过往在鬼楼战斗的经验。说好听了是他的独门剑法,实际上则是他用着顺手却不一定适合别人学的东西。

杨磊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教给程笑希的只有些用剑的技巧,这和程笑希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剑法都该和话本里写的一样,是按照一招一式写成秘籍的。

不过他不会因此感到失落,在他眼里,杨磊才是那个拯救过他很多次的“大侠”,哪怕他知道杨磊有多么不自由,哪怕他已经猜得出这背后的辛苦,他依旧会用憧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影卫。

就像小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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