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毗微微抬首,兜帽下一双凤眼无悲无喜,与那中年女人隔着人群,遥遥相视。
一者面色显出转瞬即逝的讶然,一者眸光淡然如古井无波。
四目交接刹那,似有无形风暴交织在两人之间。
是试探,是窥测,更是借机探寻彼此修为之深浅。
念珠已送予姬平江,荼毗目下两手空空。双手合十,阖目朝中年女人轻声默念一声佛号。
“呃!”
中年女人陡然闷哼一声,面色瞬时煞白一片。
“嗯?无庸管事怎的了?”
海兴帮大当家似乎这才发觉身边之人有不对劲之处,转头就要顺着中年女人之视线望来。
中年女人率先移开脸,强撑道,“无事。”
说话间,两人足下不停,已并肩行至府宅门前。
姬平江看得真切,不由得从荼毗身后探出头来,先同她道了声谢,调笑道,“看不出来,还是你技高一筹啊。”
荼毗发出轻轻的笑气声,复垂下头去,宽大兜帽再度遮住姬平□□心不死之视线,挪开一步,给她让出一道位置来。
姬平江浑然不以为意,眉眼低垂,食指抵在下颌,做思索状,“一个是一路奋斗打拼在泗郡势力滔天的帮会首领,一个是实力不凡的......额......女修......”
荼毗本想听她接下去的高见,就听她腔调怪声怪气,“两位强者拼死不肯落后她人半步,定要并肩而行。唉,如此令我不自禁想......”
她突然用肩头撞了撞荼毗的后背,耍宝似的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想开磕了?”
荼毗缓缓阖目,低头念了声佛号。
姬平江这种无时无刻不在讲些不合时宜也让人哭笑不得的耍宝之举,令她实在没眼看。
没有听到回应,姬平江也不恼,自顾自道,“不不不,咱们要往细了想。她们两个刚才过来那一番明争暗斗,不肯落她人一步的举止,都够我研究一天‘行街学’的了。”
“你想想,两人都不愿弱与人前,走个路都仿佛要争个输赢,暗地里的摩擦想来只多不少。都这样了,那名修士还要留在海兴帮大当家身边。你猜,为利,还是别有目的?”
姬平江眸子一转,凑近荼毗耳边不怀好意一笑,“哎,要不要咱们打个赌?就赌这修士到底是何来历,如何?”
荼毗轻轻摇头,不语。
“怎么?”
姬平江又撞她,笑道,“她们一看就是来闹事的。你见过谁家吊唁来客身边还带着一群人,行动如此大张旗鼓的?依我看,这家婚事办不成了,丧事也不一定能成,学他们一起哭丧个脸做什么?”
荼毗念了声佛,道,“非是我不愿,只是我已知晓答案,再与你作此赌约,实是有违公允。”
方才两人自无形之中已交手过数招,对方家学路数荼毗了然于心,此时再同姬平江打赌,未免有胜之不武之嫌。
姬平江起先一怔,然后眉眼缓缓舒展,蓦地拍了拍荼毗肩侧,无声笑开。
该怎么说呢......她以为这比丘尼是隐藏腹黑,谁知突然实诚了一回,实在是令她......太过有趣。
门宅外本有门子招待来客,只是喜宴骤变丧事,事发突然,数十位来客并听闻消息而来得闲人无一不与她们攀谈,探听个中内情。
来头不小的海兴帮一行人就这般被暂晾在门口。
她们一边忙着迎客,一边又要打起精神应付吊唁来客各式刁钻问题,只把人忙的晕头转向,眼见海兴帮大当家身后那群女护卫们神色不对,这才急催入内通传。
不一会儿,就从内中匆忙跑出一名腰缠白布管事模样的女人。
一见来人便扬声下阶,拱手便唤道,“哎哟!大当家的!真是对不住,今日事忙,门子们招待不周,怠慢了您老!”
“嗐,贵府如今事忙,些许小事有何值得劳你林管事亲自出门相迎?”
方正脸的大当家说话也是低沉洪亮的音色,她神情看不出丝毫不耐,同她说话语气温和,“吴家主同我是多年老友了。我方才正在会客,听手下来传,说她爱子今日......唉......”
她眉头紧锁,叹了口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如此大喜之日......我听说,行凶者是我海兴帮的人?可有这回事?”
这语气,这态度,可不像来登门赔礼的。
林管事神情一紧,知她当众说出这话,意在为自己开脱,忙道,“哪家闲人传的此等闲言碎语!家主与海兴帮无冤无仇,那贼凶一会子说自己是海兴帮的人,一会子又说自己是林家人,胡言乱语不知所谓,眼下岂能当真!”
又道,“唉,事发突然......幸而在场宾客出手,将贼凶当场擒住,正在逼问实情......”
海兴帮大当家听闻此言,面色缓和稍许,“我听个囫囵就跑来,就怕这口屎盆子扣在我海兴帮头上,坏了我帮和吴家主多年情谊!唉,罢了。想来她此刻定然不痛快,你引我去见一见她罢,路上再与我详细说说,我那侄儿怎么好端端就......”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急不可耐的抬步要带人朝府中走去。
“你是府上管事?”
却听身侧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正是从头至尾未曾开过口的中年女人。
她停步时脊背挺得笔直,下颌高高扬起,宛如一只高傲自矜的鹤。
“底下人通传时,吾正与大当家在一处,一同听闻此事。念着贵主与吾家有旧,特一同上门前来吊唁。”
大当家一脚刚跨上台阶,闻声一拍脑门,像是突然醒悟,向林管事笑道,“瞧我,一着急险些忘了还有贵客在此。”
她抬臂伸手朝中年女人一比,介绍道,“这位是鲲鹏山庄的无庸管事。”
“啊......是,原来是鲲鹏山庄的贵客,怪道如此气度不凡......恕仆眼拙,失礼、失礼了!”
管家连忙道歉,躬身相请,“两位贵客,且随我府中请。”
*
“嘶......我看吊唁是假,为自己开脱才是真。”
围观一场毫无硝烟的机锋落幕,姬平江撑着脑袋怔愣半晌,突然有些烦躁的以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对了,鲲鹏山庄的主家姓什么来着?”
她忽而没头没脑吐出这么一句,眼神却落在荼毗身上。
荼毗语气似透着无奈,“姓无庸。”
姬平江双掌一拍,笑道,“你知道的可真不少。不错!多谢为我解惑啦。唔,与主家同姓,看来这个无庸管事来头不小。”
她说呢,修士大多自持超脱尘凡,目下无尘,哪肯屈膝受凡人置气。又偏偏凡俗漕帮能在白云城内一家独大,
姬平江唇角笑意偏冷。
若是两家利益往来,有所图谋,自然另当别论。
不过,海兴帮和鲲鹏山庄,一个平平无奇的漕帮,和世家之间,能有什么利益往来呢?
再者,经大当家亲口认证过的无庸管事,方才说两家有旧。
四舍五入,这吴宅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般低调平常。
短短几句话,大当家和无庸管事两人之间的相处,不能说是勾心斗角,怎么也得是个暗中拆台。
想来海兴帮实力果真强劲,连久负盛名的鲲鹏世家来人也敢明里暗里当众使个绊子。
而看起来那么倨傲的一个人,居然也肯认下这个暗亏。
想来那位海兴帮大当家定然不简单。
如今还能维持表面和平相处,想来两方暂时还没打算撕破脸皮。
能怎样做,不撕破脸皮却能使己方立于上风呢?
这不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吴家就是上赶着送到无庸管事手上的,针对海兴帮大当家的筏子。
看来她之推断果然没错,今日这吴家,注定不得安宁。
荼毗见姬平江沉默半晌,面上显出若有所思之态,正疑惑间,却见眼前人忽地狡黠一笑。
“来都来了,想不想看得更彻底一点?”
“你好似突然很爱凑热闹。”
荼毗说得很慢,似在思索,语气却有笃定之意,“不是突然。你这人,爱凑热闹。”
“哈......我谢谢你啊。”
姬平江却未做辩驳。
之前过来凑热闹,纯属好奇。也是想从中能否获得一些有关三师妹之任务的提示。
至于现在嘛......果真如她所料。
她眼珠缓缓一抬,朝头顶上方望去。
似在睨视某样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又似是无语凝噎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能让她如此积极,除了那不合时宜跳出来的系统,还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