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波涛滚滚,汹涌奔流之势若悬瀑直泄千里,气吞山河。
刀啸破空,长吟悠然。那一瞬间,于江心商船之上众人眼中,本该无形无迹之风势,竟陡然在簌簌刀光之中,逐渐凝成一道巨大的、扭曲的虚影。
若有实质般的风刃比刀光先一步接触到江面。风刃所过之处,江水激荡,再掀狂浪百丈之高。
紧随其后便是刀光开落,骤然犁出一道深深江壑,江水呈左右之势分流而过,怒浪掀若重山叠嶂。
其声势惊天动地,江上商船顷刻被卷入层层叠叠的狂浪之中上下翻覆,挣扎着,被卷入江湍激流,逐渐吞没,再无声息。
骇人刀光掠身刹那,无庸管事面色瞬间灰败下去。
她面上具是惊骇之色,定格在方才指向凌空出刀之人的手势软软垂下,手中白刃自她手心滑落,先她一步坠入浑浊江底。
坠江之势便在刀光起落眨眼之时,无力回天。
一前一后被卷入声如雷振般的怒浪,不过水花飞溅一刻,转瞬即逝。浪潮迭起,将刀光血影尽数吞没而入。
与此同时,就在墨隐这招磅礴刀气即将直贯而下那一瞬——
*
荼毗亦若有所感。
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无声破裂,原本浑然一体之无形气涌突兀抽离,有丝丝缕缕趁隙耗泄而出。
连带着,她竟也莫名产生一种晕眩之感,仿佛这具躯壳内里的灵魂也随之剥离解体而去。
她轻轻搁下茶盏,盏底与檀木小桌发出微不可查的声响。
宽大袖袍遮掩,一双手倏尔紧攥成拳。
兜帽下,那双清明沉静的凤眸余光瞥向自她入座以来,对面那人由始至终身躯保持的紧绷之态上一扫而过。
她眼底有那么一瞬间闪过血红光影浮沉,转瞬却再度化为平静无波。
荼毗缓缓抬眸,恰巧同沙盼帆所向她投来之视线相接。
四目相对,荼毗没有漏看沙盼帆眼底稍纵即逝的打量与提防。
自吴宅事发后,沙盼帆不再隐藏自身修为。
不过数日,海兴帮在诸多散修口中更是声名狼藉。白云城明面上分作两派,针对海兴帮之动作频频,令人防不胜防。
当中自然少不了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其为首者,除却白云城内,口头上依然与她分庭抗礼之世家外,不作她想。
她若再不向世人展露雷霆手段,岂与她人案板之上鱼肉无异?
沙盼帆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再抬首时,眼中当即浮现纯粹的欣赏与感激之情。
她一瞬不瞬望着荼毗,恰到好处露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昨日吴宅幸得高僧出手相救,才免于沙某葬身屠刀之下。高僧大恩大德,某实不敢或忘。”
“瞧来高僧不似坊洲之人,敢问是在何洲修行?法号为何?如若不弃,某原倾尽大半家财,为高僧供下一注长明海灯,以证高僧挺身相救之大功德。”
荼毗面色不变,只缓缓摇头,从口中轻轻吐出四字,“吾名,荼毗。”
态度不咸不淡,令对面之人不由得细细揣摩。
沙盼帆面上并未因荼毗未一一如实相告而变了神色,就连唇角笑容弧度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想来荼毗大师游历坊洲,多半是为苦修之道,是某唐突——”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猛然顿住。
霍然抬首,她目光笔直投向磅礴刀气骤现之方向,神情是难以置信般惊愕盛怒。
沙盼帆自小在船上长大,会走路便会行船,对于坊洲内大大小小江川河流更是再熟悉不过。
估摸着刀气出现之方向、时间,送往鲲鹏山庄的数艘商船,应当正好由此经过!
有人劫船!
谁敢劫船!
在那一刹那,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放在桌角的手用力过猛,竟发出“咔嚓”之声。
面上错愕、戒备等复杂神色再也抑制不住,显现在荼毗面前。
荼毗隐藏在兜帽之下面色未变,垂首敛眸霎那,却有一抹暗红光影再度浮现。
仿佛随那刀光之势,兀自由眼底溢出。
肌肤之下,梵言金枷灼烧炽苦,皮肉传来的痛楚明明一阵多过一阵,于她之触感却是逐渐减轻。
就像是意识逐渐解离,借着这具肉身凡眼,外观俗尘,内视其身。
即便如此,她之身形依旧稳坐如钟。
失态不过片刻,沙盼帆也渐渐恢复理智。松开被她生生掰断的檀木桌角随手扔至一旁,她故作迟疑,沉声开口。
“还请荼毗大师稍待,某有急事要吩咐手底下的人。”
吩咐何事?两人皆心知肚明。
荼毗耳中似能幻听金枷锁链叮当作响,梵唱声声如浪涛此起彼伏,然她声音依然温吞。
“贫僧路过院中,曾瞧见东南角有树紫薇开得正盛。”
“大当家既然有要事相忙,不忙招待,只派人领我前去观赏一番,也就是了。不知大当家意下如何?”
沙盼帆闻得此言,却并未有过放松之色,瞳孔骤然一缩!
荼毗自然没有错过如此细微的变化,“大当家不愿?”
沙盼帆迅速收敛好情绪,强笑道,“是沙某招待不周,今日本该同大师畅谈一番才是,谁知竟闹出......大师勿怪。”
说罢,她又唤手下人门前静候引路。
而后她面上故作迟疑,显露出稍许不自然,说话间吞吞吐吐,“只是......大师见谅。只是大师难道不知现今......”
荼毗稳坐桌旁,听她此言,睫羽轻颤,静静朝她望来。
沙盼帆登时将那半截话咽回肚中。
有高手劫掠海兴帮船队,行事大张旗鼓,摆明了是向她这个大当家发难。
荼毗难道不知?
她为何还能安坐?
不过萍水相逢,也不知她之态度,究竟是向着海兴帮、向着她沙盼帆,还是......
荼毗将沙盼帆一言一行尽收眼底,自然知道她咽下那半句,其真实目的作何。
那双如永不停息般灼灼烈火的凤眸幽然深邃,沙盼帆却于其中窥见仿若洞若观火般的清明。
一切无需再问。
荼毗此时肯暂留海兴帮,便是无声的答案。
话说一半,余下的话沙盼帆赶忙顿住。眼底提防之色却因荼毗眸中血影突现而越发强烈。
她思忖片刻,颔首道,“便依大师所言。事发匆忙,招待不周,还请大师见谅。”
荼毗缄默颔首回以一礼。
她之眸光跟随沙盼帆推门而出之身影,慢慢落定刀光最后消弭之处。
被束缚焚烧血肉的幻痛在缓慢消退,她之意识也逐渐清晰。
方才所突发的一系列变故,不过约一盏茶的时辰。
待思维重泛活络,她张开被掐得掌心通红的手,不期然想着,呆在客栈玩耍的一大一小,现下是否好生生候她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