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庸管事已死,船上鲲鹏山庄一众仆从群龙无首,纷纷抛下武器束手就擒。
不宜久留,墨隐强撑气力,和姬平江一道赶在白云城诸人抵达到此前,将鲲鹏山庄之人反绑到一处,劫了那艘关有散修的货船转身便走。
沙盼帆迟来一步。
距离事发之地越近,她越发能感受那股久久不散之磅礴刀气。杀气四溢,煞气逼人,随江风荡荡,及到此时竟还让她寒毛直立,生出阵阵刀兵过体的凛冽之意。
行凶的刀者实力强劲,非是易与之辈......
“莫非她就是那天暗中出手救下那黄毛丫头的人?”
沙盼帆不禁皱眉思索,喃喃道,“这刀法实在陌生,不像是我所知的坊洲成名刀客中任何一人,难道......她也是外洲之人?又是何时来的?来坊洲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冷眼瞧着江上一片狼藉的景象,眼中精光一闪,转瞬便想通问题关节所在,“这名刀客不是冲我来的!否则那日林家黄毛丫头作乱,她早会出手取我性命!”
“偏偏今日出手,她想要对付的,恐怕是鲲鹏山庄之人。她是冲着鲲鹏山庄而来!”
恰在此时,搜寻数艘返航货船与打捞落水死者的手下数十人均一无所获,悻悻回禀。
“大、大当家......”心腹迟疑片刻,期期艾艾上前道,“我们捞上来鲲鹏山庄共十九名弟子,其中有几人是死于棍棒重击。剩下的人姊妹们还在打捞......只、只是不见了那船‘药引’、也始终寻不见那位无庸管事的人影......”
她话未说完,沙盼帆摆手打断余下之言,“不用找了,一刀催命,她活不了。”
她抬步,负手欲踱回船舱内里,忽而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回望一干手下。
江风猎猎,浓墨泼洒似的云层层层堆叠,不动声色蚕噬天际。
她的目光却比江风更为冷利,原本方正的半张脸此刻写满阴狠狼厉之色。
“至于那群‘药引’,她们既然不杀,那么便是定有用处。我们一路行来没见到什么可疑行船,仓促之间,贼人想必也来不及将那些‘药引’尽数带走。唯一的可能只有驾船离开事发之地,沿岸先寻藏身之处。”
她果断下令,“加派些人手,在附近多多搜寻。山洞林野、决不可漏放任何一处隐蔽之处!”
“至于城内......不用管了,横竖让那些人再乱上一乱。你们派人在城外各处布下眼线,凡有可疑之人或可疑之处,及时上报,不得有误!”
海兴帮众人齐声应是,各自分工下去不提。
沙盼帆阴着脸踱步而回,“枉无庸那贱人平日自负修为高深,没想到竟如此不堪用。既倒逼鲲鹏山庄出面,又将祸水引到海兴帮头上,再加之手上拿捏的‘药引’,莫非,那刀客是苟家贼心不死,暗中请来的帮手?”
“不对,瞧其他尸身上的伤痕,那刀客至少还有一个使棍棒的同犯......还有林家的黄毛丫头,还未寻见踪影。‘药引’之事一旦事发,只怕那帮小人绝不放过此等绝妙机会落井下石......”
她顿了顿,一手按在舱门之上,心思一转,忽又喃喃自语,“紫薇,荼毗?”
她面色须臾阴沉似水,一把推开舱门,踏步而入阴影之中,“哼,主动找上门来寻求合作,也该看看合作的诚意了——”
*
姬平江与墨隐两人心知不过多时,附近定有海兴帮之人前来巡察。索性将船开得再远一些,多布迷阵,驾船绕江迂回曲折几番。
估摸着海兴帮一时不至于搜查到此,于是凿沉船只,将那群散修就近安置在山林隐蔽之所。
如此一番妥善处理完毕,姬平江抛下墨隐这个临时同伴看顾散修安危,换回原来之面貌,躲开城里城外巡逻的海兴帮帮众,匆匆赶回客栈时,已是晚膳时分。
午间还烈日炎炎的景象,此时却陡然变了模样。
狂风怒号,江水潮湿闷沉之感挥之不去。窗外铅云积压翻卷,在白云城上空铺就一道密织的网,天色越发阴沉混暗,直欲将这片天地都围困其中。
城内已见不到身披游鱼衣衫的巡街之人。无人管制,修士们仿若一只只囚禁多年一朝得释的兽,多是那些假借搜寻海兴帮余党之人散在城中各处堂而皇之聚众作乱,随处可闻寻常百姓怨声载道。
姬平江随手掀翻前来客栈闹事的数名修士,将之驱除客栈,顺带好心的替小二关门落锁,施施然在掌柜的连声道谢中上了楼。
她甫推开客房的门,正欲张口朝房内一大一小打个招呼,窗棂却猛地被这一阵咆哮着的过堂风推开,撞上外墙发出“啪”的一响。屋内陈设登时也被这趁虚而入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小女孩儿“哎哟”一声,当即撂下碗筷,蹲身自觉去捡翻倒在地的一应物什,让它们都各归其位。
动作十分熟练顺手,想来以往家中她常常打理。
荼毗乍闻有人推门而入,却早有所预料。
她手中竹箸不停,目光未移动分毫,状似无意伸手一探。
下一刻,一碟昏黄烛火便从桌上跌下,精准无比的落入她之手心,连碟中灯油都未洒下半点。
她将那碟烛火朝桌案内侧推了推,慢条斯理吃净碗中最后一点素膳,携巾帕掖了掖嘴角,声音很淡很轻,“回来了?”
姬平江陡觉后背发凉,讪讪一笑,“是、是啊。”
荼毗如此做派,莫名让她幻视每次偷溜出去疯玩,回家正好被逮的场面。
这突如其来的、熟悉的、令人汗毛战栗的惊险对话。
兴许这对话太过自然,从而才令姬平江有片刻的不自然。
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太过和谐,和谐到......幻视同居养一孩的温馨生活?
姬平江被自己脑海里猛然蹦出来的想法给吓得一个激灵。
窗外狂风肆虐,一如她此刻还未彻底平息下来的心情。
她虚手一引,那扇简陋的窗棂突而像似受到某种无形之牵引,“啪”得又合上。
“好大的风。”
姬平江装作没事人儿一般另开话头,“瞧这天色,兴许夜间会下暴雨。哎呀,也不知道这纸糊的窗户顶不顶用。”
荼毗轻笑一声。
兴许是姬平江转移话题的方式太过拙劣好笑,也许是她不愿在此时为难姬平江。
姬平江不自然的挠了挠头,浑作无事般,试探问道,“先前城外江上那股刀气,你在海兴帮可有察觉?”
荼毗颔首,“自然。”
姬平江故作严肃道,“我亦然。还道是海兴帮和鲲鹏山庄起了内讧,便赶过去瞧瞧。谁知竟又不是。”
“哦?”荼毗淡声问道,“你这次怎的没猜中,是林家遗孤及其身后第三股势力故意施为呢?”
“这......”
她话里藏话,姬平江讪讪一笑,硬着头皮将谎话圆下去,“先前不是没从老江湖口中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么。她口风太严实,谁知道会借着这个机会突然发难。”
荼毗但笑不语,仿佛早已洞悉姬平江话中真假,但看她还能编出怎样的花样来。
姬平江被她这架势无端弄得发毛,张口欲言,就听荼毗卡在她开口之前,淡声道,“既然回来,先来用膳罢。”
“海兴帮那位大当家说是前几日碰巧得了些颍州运来的糕点吃食,里头掺着颍州时兴的花蜜。她不喜甜食,我想着小孩儿多半嗜甜,便带了回来。你可要尝尝?”
见荼毗似乎有意揭过这节,姬平江心下一舒,故作奇道,“她家漕运事业扩大到颍州了么?”
海兴帮什么时候又和颍州搭上关系了?
姬平江不自觉眉头微蹙:坊洲与颍州一南一东,别是海兴帮前脚刚向鲲鹏山庄主动求好,转眼又暗戳戳勾搭上了颍州的哪方势力了罢?且容她想想——
颍州学府所代表势力的儒修,在原著中刻画均是过分自矜身份,眼高于顶的一类人,想来应该是看不上沙盼帆这个凡俗漕帮大当家的。
颍州释修所在势力水月一乘,乃是背景板济州来秽梦川所传下来的一脉,一心向佛不理俗务,正巧一脉相承沦为小师妹线原著剧情中的背景板,想来也可以pass掉。
嘶......说起来,对面这位好像也是来自济州的释修......
思及至此,姬平江偷偷拿眼瞟向坐姿端正,却从头到尾灰袍罩面、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真颜的荼毗此人。
荼毗似有所觉,“怎么?”
“也没怎的......”
姬平江持箸的手下意识转啊转,一双竹箸在她两指之间上下翻飞。
“说来,我曾听人谈论过,说是济洲、颍洲两宗释修实则同宗同源。你是济洲人氏,也是释修,想必对此传言更加了解不是?”
荼毗语气十分之平静,“诸法万象,究竟无上之道,同宗同源万物归一。何来派门之分?”
就差没直说姬平江这位施主悟性太差,分别心太重。
姬平江转竹箸的手顿住,眼皮一掀瞄她一眼。随即反手朝桌案磕了两磕,随口道, “阿弥陀佛,恕在下愚钝,看不透当中真意了。”
她倒真没想到,比丘尼不过去了趟海兴帮,竟也学会同她弯弯绕绕地打禅语机锋了。
唔,不会是在气她全然忘记上午的约定,将小孩儿独自抛在客栈后玩失踪了吧?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撩动衣裙应声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