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大河盘曲,莽林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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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古木遮天,树冠之间割出了一道道纤狭的羞避线。日光呈丝缕状漏入,再被血管般勾连在巨树之间的一条条绞杀藤切得更碎,落到覆地青苔上,只剩几团若隐若现的光斑。
不久前刚下过一场雨,丛林里薄雾弥漫,草叶低垂。
一条窄溪流贯了密林中央。
叶尖忽而一弹,落下一滴水珠,渗入石隙,被跃溅的溪水带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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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曼宁一溜烟儿小跑,追随着前方一个浅栗色头发的孩子。脚下的青苔浸透了雨水,苍润且湿滑。
“慢一点,别跌跤了!”
“好!”那孩子回头一招手,“就快到了,跟紧!”
他们一前一后跳过了横斜的断木,绕开泥坑,攀上草坡,再拨开一扇扇巨大的芭蕉叶,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方小水潭。
它很浅,最深处不过尺,依傍着一壁断岩,无鱼也无藻。
澄澈,湛清,透着一抹宝石似的碧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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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牵住曼宁的手,带他来到了小潭西南角,自己先瞄一眼水中的卵石堆,眼眸当即一亮,伸手指了个方向。
“呐,就在这里,我看到它了!”
他兴奋地扭头看向曼宁,古灵精怪,带着一丝神秘的得意劲儿。
曼宁便抱膝蹲下,打量起了这堆平平无奇的碎石头。
这儿离溪流很近,水质澄明,静而不死,日光经由缓缓涌动的水波折射在石头上,映出了如梦似幻的淡蓝水纹。
很美。
可美的只是水,石头本身却很普通——每一粒都很普通。灰、白、褐、黑、瑕点、云斑、椭圆、棱角……单这一片水潭,少说也散落着上千颗类似的石头,没有哪一粒与众不同。
“找不到。”
曼宁愁眉苦脸,抬头向同伴求助。那孩子一脸得逞的快乐,伸手一捞,笑盈盈地将一粒石子放入了曼宁掌心:“这一颗啦。”
“啊。”
曼宁望着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竟然是一颗海纹石。
荡漾的碧蓝光影并非太阳赐予,而是它的原生纹理。出了水,湿漉漉地躺在手心,它依然呈现在水底的姿态,像是无形的一汪水裹住了它,随时为它折射日光。
太漂亮了。
美得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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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冬天就发现它了,一直悄悄藏在这儿,半年了,没人注意到,连乌鸦也没来叼走它。”
那孩子蹲在曼宁身旁,浅栗色的头发和巧克力酱一样丝滑。
“母亲说,在纳夏神话里,海纹石是一种最长情的石头,哪片水打磨它,它就把哪片水的波纹拓在自己身上。现在它是你的了,代表……”
那孩子一歪头,湖绿色的瞳仁满是温情:“……代表我会永远记得你。”
“生日快乐,艾瑟·曼宁。”
曼宁望着它,心头一阵暖热,握拢了五指。
“谢谢你,苏梨。”
海纹石凉丝丝的,天然形成的轮廓不算规整,近似一枚菱形水滴,棱线有些歪斜,摸起来却四角圆润,完美嵌入了掌纹之间。
“我一定会每天都戴在身上的。”
曼宁甜津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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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扶疏,成串的鸟啼声穿透了雨林,回荡在枝桠间。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一根榕藤上,下方是潺潺溪水,一只野兔蹦过来喝水,惊扰了一只喝到一半的树鼩。它“咻”地窜上了树,经过孩子们身旁时,羞怯地绕去了树干另一侧,几秒后,小巧的身影就从头顶的枝叶间冒了出来。
苏梨仰头望着它,兴味盎然。
曼宁还低头拨弄着他的海纹石,一会儿展眉,一会儿皱眉。
“怎么了呀?”苏梨问他。
曼宁苦恼道:“我在想,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该送什么当礼物呢?你说有没有火纹石之类的,可以拿来配个对?”
“那就要去岩浆里捞啦。”苏梨笑容灿烂,“没关系,你送我什么我都会喜欢的,再不然……”
他戳了戳脸颊:“就亲一口也行。”
曼宁立刻啄了他一口,然后忍不住笑了场,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也太普通了!我得好好选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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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厚的积雨云在远方聚拢,沉沉压向了森林河谷,天色随之昏暗下来。
空气变得潮闷,就要落第二场雨了。
“回家吧。”曼宁拨了拨苏梨的指尖,“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午饭都没吃,凯瑟琳少将说不定已经在找你了。等这场雨一落,回去的路就更不好走了,一不当心就会滑倒的。”
“嗯。”
苏梨答应着,却没有动。
他望着树隙间不断翻滚的阴云,无忧无虑的笑容淡去了。树影斑驳,依风轻摇,映在他稚嫩的脸颊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苏梨?”
曼宁觉得奇怪,便又拨了拨他的指尖。
苏梨这才转头看向他,很是凄楚地笑了笑:“艾瑟,你忘了吗,我已经……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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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宁倏然一怔,晦冥而浑浊的记忆被一道闪电劈开。
四周雪亮,再暗下,短短一刹间,似乎有什么藏于暗处的巨大痛苦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看清,就落回了无尽的黑雾中。
不祥的预感是一枚鱼钩,深深钉进了心头的血肉,越扯越紧。他感到绞痛,某一段被强行遗忘的经历想要撕开心脏,从掩埋它的墓穴里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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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
苏梨哀愁地望着他。
并肩而坐的距离,手指还亲密地勾着,却像是望着一个遥远的、隔了千万里千万年的人。
“我听说,你遇到了一个Alpha,他很喜欢你,你们之间还有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叫做……叫做频谱共鸣,对吗?是很难得的、命中注定那样的伴侣……恭喜你,艾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