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
记得多年前我父亲去世之前,眼神和如今的阿启一样,疲倦而平静。也许做皇帝真的很累,宣室殿最高处的那个位子会吸干人的精血,我的父亲为天下操劳了一生,我的弟弟也即将为治理天下耗尽生命。
很多年后,史书的撰写者会为我的父亲与阿弟送上“明君”的赞誉,他们所统治的数十载光阴,是一个值得被后世传颂百千代的盛世。可当时的我,并不能确切的意识到这一点。
我这一生甚少离开长安,习惯了都城的富贵繁华,只是偶然看着仓储之地堆积如山的粟米或是城内越发豪奢的居民宅邸,才恍然惊觉,如今的天下,已与数十年前的凋敝萧索不可同日而语。
再回首看向自己的弟弟,便觉得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触目惊心。
贩夫走卒会老,坐拥天下之人也会老。我不知道阿启心中是否有过不甘,他仅仅只在我们姊弟闲谈的间隙,用半是欣慰半是怅然的语气同我说:“岁月格外优待阿姊。”
我故意装听不懂:“是么?可都是皇帝是天子,陛下您才是得上天庇佑的人。”
阿启半是玩笑的说:“阿姊你定时有什么延年的秘诀,怎的也不分享给朕?”
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
我的衰老的确比阿启要慢,这或许是因为,我的欲.望始终为被真正实现。我自打十岁那年踏入长安起,便如同一个站在至高山峦脚下的一个旅人,人人都说山顶的风光绝妙,我却始终寻不得向上攀援的路径。我未必真的就能够爬上去,山顶的景致也不一定是我喜欢的,可我就是不愿意放弃。
我苦心孤诣、步步算计。而眼下能够成就我野心的,是阿启的死。
只有我的弟弟死了,那至高的皇位才能够空出来,才能够被我触碰到——我悲哀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阿启,他大约也是想到了这。
于是他不再和我说话,径自闭上了眼。我无声退下,留他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宣室殿巨大的阴影之下。
之后那几年的时光格外平静,平静到我想要回忆,都挑不出有多少片段。
直到某天,阿启身边的近臣忽然来报,说陛下急召。
近臣没有说阿启是为什么要见我,但一母同胞的血缘终究赋予了我和他绝佳的默契。在那一刻我猛地意识到,分别的时间已经到来。
如果说,在父亲离去时,我更多的是茫然、悲痛,那在阿启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我则要从容许多。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我一面心跳快如擂鼓,一面则是有条不紊的命侍女为我更衣、命长史暗中联络与我交好的公卿、命家丞速速前去椒房殿与王皇后通消息——最后唤来了我的次子蟜,问他:“阿娇在哪里,你知道吗?”
蟜说:“她呀,必然是和自己的夫婿一道。眼下许是正乔装成农妇渔女的模样,在渭水的某处玩闹呢。”
我按住蟜的肩头:“我知道阿娇与太子在一起,你现在即刻出发,找到阿娇和太子。将他们带去宣室殿。要快、一刻也不要停留。”
之后我前往未央宫,在路上,我听着车轮转动声,不停的思索自己的准备是否完全。
长乐宫那,我安排的窦氏族人暂且缠住了我母亲。阿启若是真的不好了,消息想必也不会那么快送到我母亲耳朵里。
阿武死去已经很多年了,他的旧部被打散,他的儿子被严密监控,至于其余刘姓诸王。自七国之乱后,便再也不成气候。
而阿启的其余儿子……这些年在我与王娡的暗中操控下,不是早早前去封国就藩,便是浑浑噩噩、庸懦无能。
所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我恍如大梦初醒,踉跄着下了车。莫大的悲痛,这时终于追上了我,我站在未央宫高耸的宫阙之下,还未来得及想什么,眼眶便是猛地一酸。
我的弟弟,他要死了。
他终于是……要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