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见到卫青时,他被我的家臣以绳索牢牢紧缚,仪容狼狈。几个仆从摁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跪下,他照做,可神情中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的顺服。
我那时并不是很在意这样一个卑贱小子,听说他家里世世代代为奴,不知其父,从母而居,长于阳信公主府上,过去曾是替主人养马的骑奴,如今因阿姊的得宠,得以成为了建章卫。
在那些家臣替我将卫青捉来我这里之前,我连卫青是谁都不知道,然而在去见卫青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要送他去死,不为别的,就为了泄愤。最好在让他死得惨烈些,惨烈到能够恐吓他那位宫墙中的阿姊、能够震慑从此以后所有敢与我女儿分享丈夫的人。
那时的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我的父亲、弟弟,都曾以他们的方式教会了我:唯有足够心狠方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人命,这沉重的两个字,在当年的我看来,比羽毛还轻。
然而我终究没能真的杀死卫青。
我见到了他,他的样貌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只记得,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亮得就像是晴夜苍穹中的星子。不,普通的星子还不能比拟,得是最锋芒逼人的天狼。
“你就是卫青?”我避开他的眸子,视线漫不经心的从他蓬乱的发间扫去。
“我是。”少年的声音清朗,吐字铿锵,他大大方方的承认身份,即便被摁压住,也努力抬头直视着我:“您便是窦太主?”
“见到我,你很意外?”
“当然。”少年从容自若的回答:“听闻长门园是长安一等一的富贵豪奢所在,今日有幸受长公主邀请来此,还真是荣幸至极。”
“你似乎并不害怕我。”我端详了他片刻之后有些失望,没能见到他痛哭流涕,我心里的怨恨便缺少一个宣泄的机会:“我可不是什么好客的主人,你也绝不会是我的客人。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你。”
“敢问窦太主为何要杀我?我这样的身份,并没有与太主结仇的机会。”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也不知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的头脑愚钝。
我冷笑:“这就得问问你那位好阿姊了,你的阿姊让皇后很不高兴,我爱惜皇后,想要借你的头颅,博皇后一笑。”
卫青倒是弯起了眼。
他说:“草民儿时曾在山林见过野兽捕猎,知道最凶猛骁勇的虎豹,在出手之前必然会细细观察,选出牛羊群中最肥美的那只的做自己的目标,在追逐开始之后,它们会牢牢锁定方才选好的猎物,以迅雷之势扑倒对方,绝不拖泥带水。那些凡是在狩猎时东走西顾的、在追捕时胡乱扑腾的,多半什么也捞不到。”
“你这是何意?”
“在下是说——”他微微俯首,“我卫氏姊弟二人,实在不值得花费太主的心思。在长安城中,多的是我这样的寒微出身的奴仆,掖庭之内,也绝不乏我阿姊那般因侥幸而拥有露水般的君恩,却无力把握自身命途的可怜女人。太主的敌人不该是我们这样的人,你应当将目光抬高,去锁定您真正的猎物。”
“巧舌如簧。”我冷笑:“只可惜你还是高估了你自己。我若真的是你口中的虎豹,你也不是什么兔子、山鸡,我想要你的命,都不需要苦苦追逐,我只要一句话就足够送你全家去死。你、和你的亲人,是蝼蚁,明白么?”
“若我真是蝼蚁,长公主为何还不动手,是在顾虑什么?”他仍然没有表现出慌乱,镇定的就好像能掌握全局。
我越发觉得这小子有意思。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害怕吧?害怕你那短暂得到恩宠的阿姊?忌惮你那阿姊腹中尚未长成的皇嗣?”他是如此有趣,有趣到我愿意耐着性子同他说话,用言语一点点击碎他身上那股叫我厌烦的傲气,“错啦。只要我愿意,我大可以冲进掖庭去,将鸩毒灌进你阿姊的口中。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皇帝震怒,与我这个姑母置气一段时间,或罚俸、或削封邑,但让我偿命是绝不可能的。你是在等未央宫来的人救你?你被掳来我这也有一段时间了,想来你的阿姊应当是得到了消息。她此刻大约正伏在陛下脚边哭泣,哭着求他派人来救你。然而你以为,陛下会听么?”
他没有即刻接话。
我轻轻摇头,“他不会的。当今的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许你会觉得,你是宠妃的亲人,我迫害你,是在践踏天家的颜面。可你不要忘了,我亦是天家之人,君王与我血脉相连。”
“陛下果真看重太主?”这卑贱的小子竟微微抬眼,露出一个近乎轻蔑的神情。
“不然呢?”我下意识回答。
这少年的每句话都像是精密布置的陷阱,我不知不觉便顺着他抛出的话题思考,落入了他话语中布下的陷阱里。
在问出那三个字时,我已隐约觉察到不对,但他人的挑衅,是我所不能容忍的。而直到这时,我依旧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心想他不过就是妄图靠着三言两语垂死挣扎罢了,我便让他啰嗦几句又如何?待我将他羞辱一番后,他该以怎样的方式赴死,还是我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