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是真看重太主,自然顾虑太主与皇后的心情。掖庭之中便不会有千百燕赵佳丽,我阿姊便是再娇娆妩媚,也入不了陛下的眼。”
“大胆!”
他意识到我在发怒,却没有住口,飞快的说了下去,“太主想要凭借我的人头,却震慑试图靠近陛下的女子,恐怕很难,想要震慑一心寻花觅柳的天子,更是难上加难。今日我既然落到了太主手里,要杀要剐随太主心意。只求太主能放过我那深宫之中孤独无依的阿姊。她不过是陛下一时兴起宠爱的女人,转瞬就会被遗忘。您真正需要忧心的……您心里清楚。”
我静静听着他说的这番话,最后还他一个讥讽的笑:“难为你了,一个骑奴,倒也懂得不少。我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我即便杀了你、杀了你阿姊,皇帝也会有新的宠妃。他如今年轻身体康健,以后会有更多女人怀上皇嗣。这些女人就如同蓬草一样,微贱,却又生生不息。杀了你阿姊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泄一时之愤。”
他紧绷着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大约是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希望。
我则在这时,满怀恶意的说出了后半句话,“只可惜,我从不讲道理。你们——”我朝我的家仆摆手,“将他拖下去吧。对了,卫姓的小子,在你死之前,我不妨告诉你,你是为何而死。不是因为你的阿姊抢夺了皇帝、不是因为你不够机灵、不是因为你说话让我讨厌,仅仅只是——你太微不足道了,我想杀便杀,谁能奈何我?”
其实卫青说的那些我何尝不懂,我是在替我的女儿嫉妒她么?不是。我厌恶卫子夫,是因为她腹中怀有皇帝的子嗣。
想当年,我的大母薄氏,在高皇帝还活着的时候,也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妃子而已,可她生育了我的父亲,等到我父亲登基为帝时,她自然而然的母凭子贵,成为了长乐宫的主人。
还有如今的王太后,她能有今天,仰仗的无非就是她的儿子。
宫里可以有皇子,但皇子的母亲不能是阿娇之外的人。
如果阿娇始终没有孩子……
我宁愿这皇位便宜了汉家的旁支。
周围人在我的示意下动手,卫青大约是在这时终于明白了,他无法靠言语换取活命的机会,于是他奋力挣扎了起来:“太主行事未免过于跋扈!太主今日要杀我,不过是奈何不了皇帝,所以拿我这样身份的人来撒气。恃强凌弱、行事卑劣,太主口口声声说我是卑贱之人,可依我来看,您也不过是在自诩高贵罢了!”
我冷笑,笃定了主意要他死,且一定要让他死得痛苦。
在动手之前,我的家仆告诉我,有个叫公孙敖的人求见。
我不认识这样的人,可是他那天并非独自来的长门园——他还纠结了数十市井匹夫,声势浩大的包围了我的府邸,声称若是见不到卫青,就要破门而入,给我一点教训。
我自然是不怕这些人的,长门园里有我的护卫数百人。可我终于还是被激怒了,在高处养尊处优的待了太久,突然有一天,什么讴女、骑奴、贩夫走卒,竟然都能公然挑衅到我的头上来。
不等下人将卫青拖着,我亲自拔剑架在了他的脖颈:“好好好,想不到你这样的人,居然也能侥幸哄骗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为你出生入死。可你不必期待他们能救下你了,今日你好运,我开恩亲自送你上路,若有来世,你可不要再碰上我。”
卫青的眼神仍然是傲气的,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像是一汪深沉的水,又如同跃动不息的火焰,“若有来世,我倒想再遇见太主您,我要看看您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得意。月有盈缺,未来之事无人能知,你真就笃定自己今后会一直顺遂下去么?”
卫青的那番话,当时并未在我心中掀起多少波动,却让之后的我反复追忆。
他说的其实都对,我的确是在恃强凌弱,而我也的确不会永远“强”下去。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子孙都将逐渐走向衰朽,可他卫青,却会是这个王朝最为耀眼的将星。
当时的我只是愣了愣,脑子里不知怎的,想起了我的大父。他前半生是布衣,生命最后那十几年,却成了天下的主宰。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寒微之人,也可以一朝登临绝顶。”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说这话的,是阿启?是母亲?还是……我的父亲?
我暂时回忆不清,我只能模糊想起,记忆里那个声音告诉我:“你的大父,就曾经只是一介布衣。然而他最终却做了皇帝。阿嫖,由此可以知道,高低贵贱从来不是天生注定的。所以,阿嫖,不要轻视那些不如你的人,也不要仰视高过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