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肠的绞痛还在继续,铁钩子四处划拉,像顽童在白墙上乱做涂鸦。
热血……流尽……
牡丹河岸尸首如山,血流汩汩汇入河水,生于斯长于斯的东北男儿,终将自己的血肉反哺向母亲河。
闻桦满面尘灰,混着血迹斑斑结块,爆炸蹦飞的弹片流星给他全身各处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擦伤,在军服下暗暗渗血。
苏联的军事实力远远高出他的想象,东北军在他们手下不堪一击。且不说寻常士兵枪械装备低级,便是他坐在指挥部中,也被汹涌的硝烟战火伤得狼狈不堪。
他迷茫地看着剩下的士兵搬运、埋葬尸体,不知道搭上这么多条人命是否值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捍卫国家利益还是图谋一己之私。
宋胡安从指挥部伸出喇叭,叫他回去,说有紧急军情。
他猜到是什么消息,但也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地向那个土坑棚子走。
小郑拿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电报纸,双目盈泪:“西线军情传到。”
闻桦沉声道:“念。”
“利绥号的主炮被炸毁,指挥官和6名炮手全部牺牲。旗舰利捷号被苏军炮火击沉,利绥号完全失去还击能力。江安号断成两截,沉入江中。舰上的战士无一生还。江泰号在救援的路上与苏军遭遇,被击沉,舰长莫耀明阵亡。东乙号遭到重创,两门火炮被炸掉,自沉。此一战,伤亡300余人,东北海军江防舰队,”小郑偷觑闻桦神色,低声道,“全军覆没。”
闻桦的头“嗡”的一声,仿佛有巨槌撞击暮鼓。他握紧拳头,道:“继续。”
“同江战后,苏军猛攻同江县城。守城的只有一个营和一个海军陆战大队,坚守五个小时后,同江县城陷落。陆战队大队长李泗亭牺牲。”
闻桦觉得腿软,但他只是撑了一下桌子,很快站住了:“满洲里方向,再念。”
“满洲里—扎赉诺尔方向,第17旅全军覆没,旅长韩光第中将战死,第15旅全军覆没,旅长梁忠甲中将以及大量士兵被俘,其他人员和财产损失正在统计。”
宋胡安比了个口型:“还有吗?”
小郑连忙摇摇头。
闻桦缓缓松手,掌心被掐出的红痕久久不散。他从沙盘上拔下了两根铁针,用三根手指别住:“南京有没有说什么?”
“坚持到底,绝不示弱。清除共产主义势力,防止苏俄赤化。”
“那么军费呢?兵呢?”
“李济深将军说,中央财力有限,兵力也都集中在南昌附近打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党,实在是不能再有什么支持了。”
闻桦冷笑,硬生生拗弯了两根铁针:“真是极好,说是全力支持,到头来不过是给了两百万,又派了个人过来。我也是年轻气盛,压不住事,被他们团团耍得这样苦。小郑,让林继派人与苏俄和谈。”
小郑听令,要向外走。
“等等。”宋胡安急叫住小郑,又转向闻桦,“南京坚持反苏,一是为了收回中国权益,二是为了贯彻□□政策。倘若就此和解,权益可以慢慢收回,谋长久之计,驳了南京政府的面子可就不好了。咱们刚刚改换门庭,不能自行其是。更何况,此次损兵折将,人民遭殃,国家蒙羞,如此轻易和谈,东北的面子往哪里放?”
“你说的不错。此一战不仅造成严重损失,更暴露了东北军的实力以及国际社会在中国东北问题上可能干预的程度,可以说为日本开了一个极佳的先例,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学着闹腾起来。”闻桦倏尔抬头,目中寒芒毕现,“咱们若不想坐以待毙,必须赶快结束这场错误,然后抓紧时间搞建设,提高财力、物力、军队战斗力,以备来日。”
宋胡安心下惴惴,却也不好再拦。小郑见他二人暂无分歧,忙夹着电报本跑了。
闻桦胡乱一推地图,仿佛清除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杂念。他踱步到门口,仰望晚霞如血的天空,若有所思。
长缨……初扬……
闻桦骤然醒神,发觉自己正站在长城内。
长城是龙脊,千百年来它卧在关口,见证中华民族几经分合。过去的游牧民族曾越过此处,直抵京都,制造一场场动乱,推动一次次朝代更迭,而今回望,竟都只是兄弟阋墙,小打小闹。
满山苍翠,衬得长城也生机勃勃。
闻桦不禁抚上城砖,自他触手的地方起,寒冬蔓延,草木渐次零落,一直伸展到了闻桦视线以外的地方。
树枝干枯寂寥,土地裸露,落叶被冬风吹卷,离开故土,深入是非之地。砖块憔悴,裂痕深绽,仿佛历经风雨,又遭雷霆,触手即碎。
我这个人真是招嫌啊。闻桦自嘲地想着,收回手。
“我当初的担心,还是应验了呀——”
闻桦身形一顿。
甘疏林自他身后走出来,拍拍他肩膀:“但你终于认识到了他们的野心,还不算晚。”
闻桦低头道:“甘老师。”
“这几日净看着你低头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把头抬起来,好好看看这河山。”
入目萧瑟,寂寥寒骨。
闻桦心道,还不如低头呢。
“它现在不好看,确实是。但你我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让它以后好看吗?我记得你在少时对我说过,最喜欢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十七八岁的你以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为奋斗目标,那么三十岁的你,换目标了吗?”
闻桦肃然道:“没有。”
“大声。”
“没有!”
“我问你,你以一片赤诚心意,反遭世情误解,天下众生无人信你,你冤不冤?”
“不冤。”
“为什么?”
“我身为东北守土长官,将千里国土拱手让与敌人,失职,失格,失德!无可原谅!”
“委屈不委屈?”
“不委屈。”
“再想。”
“不委屈。”
“说实话!”甘疏林怒目而视,“跟我一个死鬼你扯什么谎话?”
闻桦梗住,良久咬牙道:“委屈!”
“对!你记住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你肩负这个使命,做的不好,就是该罚,该骂。但是,你要分清客观和主观,行为和心理。如果是坏心做坏事,别委屈,拖出去枪毙个一百遍。如果是好心做坏事,可以委屈,不用强行压抑自己,要是在心里也伪装大度宽容的模样,就是封建理学束缚下的变态。但是,委屈过后,必须调整方式方法。好心不可能平白无故做坏事,肯定是路选错了,得改。明白了吗?”
闻桦道:“明白!”
甘疏林松缓了语气,拍拍他胳膊:“绝大多数时候,决定我们能否办成一件事的,不仅有付出多少,还有承受多少。有些人为达目的,废寝忘食,披肝沥胆,无所不用其极,可是他承受不住质疑、失败、绝望,所以他会停滞、退缩、放弃,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走不到他眺望的终点。我知道你是个性格坚毅的,这些话不必我说,你很早就明白。也知道你不会放弃,会一直走到最开始就定下的目的地。但做老师的,总是想能帮一点就帮一点,看到你彷徨无措,总是忍不住推推你。”
“请老师放心,您的苦心,闻桦必不枉费。”
“那就好。”甘疏林欣慰地望着他:“你走吧。”
闻桦四顾:“走到哪里去?”
“到城楼下,有人在关口等你。”
闻桦规矩地鞠了一躬,转身向楼梯走。
万顷枯木仍然静止,千里长城不见人踪。广阔的天地内只有闻桦的脚步声回荡,他走得认真而笃定,不再恐惧绝对的寂静。
“闻桦!”甘疏林忽然抬声叫住他,一瞬间有许多话要说,然而那些念头兜兜转转,只化作了半句威胁,“你们俩小子,要长命百岁!敢有先下来的,被我瞧见,可不手软!”
闻桦与他隔了五百米距离,朗声道:“老师,您放心吧。我们两个在一块,活五百年都不够的。”
“这小子。”甘疏林低声笑骂:“跟乔宥待久了,大尾巴狼愈发藏不住了。”
闻桦的心情难得的轻快,他一路哼着歌下楼,走到关口附近时听到有人在大声叫骂,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他徘徊数次,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甘鬼子,你瞎教什么!他是要做政治家的人,干这一行的,做君子有屁用,这不是蚕虫师爷——作茧自缚么!”闻质骂到兴起,扶着城墙,脱下左脚上的鞋,奋力向城头砸去,“你看我回去怎样教训你,这一只鞋,就是警告!”
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当然,这条抛物线的最高点只到半城高的位置。它最后的结局是挂在某根枯枝上。
闻质知道鞋导弹被地心引力和空气阻力精准拦截了,只得停止对于甘疏林的远程攻击。他愤愤地转过身,看见闻桦,没好气地说:“跟甘鬼子借了一层脸皮吧,不然怎么好意思见我啊?哼,那个不要脸的,你这个没脸的。”
闻桦久违地挨到了他的骂,一时想不起顶嘴:“儿子知错。”
“知错,有个屁用。大半个东北在你手上都送没了,你个败家玩意。”闻质娴熟地打了下他脑壳,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早教过你,手得黑!无论是对付谁,你的手要黑!不黑就是现在这个下场!全中国都说你是个该剐千刀的,连死鬼们也聚起来骂你!老子的脸是全让你给丢光了。你呀。”
闻质配合着“你”字,胡乱摁了把他脑袋。
闻桦心底发虚,由着他又打又骂又摁,不曾说半个字。
“行了,该骂的,全国人民都替我骂过了,我也没什么新意,骂不出花样来。”闻质从背后拿出一只鞋,边往左脚上穿边说,“往后的事,我必得说几句。不然你非把东北军也给老子赔没了。”
闻桦认栽地低头,摆出“请老爹赐教”的姿态。
闻质乜斜着他,强调道:“第一,手得黑!你一向自诩清白,不愿意使下流手段,但人得入乡随俗。你在泥里开出一朵荷花,他们不摘你摘谁?只有把自己滚得一身腥,别人碰都不愿意碰,才是自保的上策。你甭觉得我流氓,乱世什么人最吃香?就是流氓!”
闻桦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闻质凭借多年“知子莫若父”的直觉,感受到了他的不满。
“第二,你不愿意做这些事,有人愿意。你身边那个宋胡安,还算不错。别的地方不如你,手腕心计却是实打实的比你强,在这里也比你吃得开。你不方便出面的时候,让他去。但你要注意维持平衡,无论初心多么忠诚本真的人,在权力的熏染下,都会模样大变,必须得有一把尺子,时刻规范着他。”
“第三,我闻家一向恩怨分明,该报的恩,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该报的怨,龙潭虎穴无所畏惧。要是有人背后捅了咱们一刀,必得亲手料理了他。事在人为,老天爷可没空帮你‘报应不爽’。”
闻桦了悟,答道:“这个我已有谋划。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知道便好。还有,”闻质满眼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音量陡然提高:“回去好好把毒戒了!老子祖上没传过这个毛病!”
“是,是是。”闻桦被震得耳蜗嗡嗡,忍着晕叠声答应,“一定戒,一定戒。”
闻质推他一把:“往北边走吧。你娘等着你呢。”
“娘也来了?”闻桦不由喜出望外,“就在前头?”
“是啊,去吧,让她好好看看你。天天念叨,我都快疯了。”
闻桦忙不迭小跑起来,大概三四百米后,他坏笑着回头问道:“爹,我和乔宥的事,你同意了吗?”
闻质立时横眉,干脆地脱下右脚上的鞋,奋力一掷:“你自己心里没数?生米都煮成稀饭了,还问我世界上有没有水稻。快滚!”
鞋导弹又一次被拦截,翻滚着落到地面。道路两侧开着迎春花,在微风中簌簌摇晃。旷野上绿茵初现,正缓慢地向山上爬,它们只能看见分散聚合的白云,因此错过了鞋导弹充满遗憾的表演。
闻桦喊道:“那就是同意了?”
“行行行,同意了!”闻质又从背后掏出一只鞋,穿在右脚上,“快滚,别来招我烦!”
闻桦哈哈大笑,阳光照的他背后有些烫,他晃了晃衣服,恍惚间以为时光倒流,他又是十二岁时天天气得闻质翘胡子的少年。
他用力挥了挥手,随即迎风向北奔去。
迎春花烂漫不绝,春天的气息愈发浓厚。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耳旁是抛弃过去的声音。
三十而立又怎么样,他仍旧是见母亲时会雀跃飞奔的孩子。闻桦作恶地想着,索性忘记自己的年龄,忘记应有的成熟和稳重,在返老还童的道路上如脱缰野马般疾驰。
卫井梧遥遥望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天边,望着他汗流浃背却兴奋不已地跑到自己面前,像是二十年前一样,她举起手帕为闻桦擦汗。
“个子长高了,跑得也快了。”卫井梧笑着,“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啊。”
卫井梧如她死时一样年轻,一样温柔漂亮,带着独属于母亲的光环,只是站在那里就让闻桦觉得安心。
“妈。”闻桦道。
他满心欢喜,脑中却有一道细小的电光如流星划过。
乔宥也很久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了。倘若他能见到,那该多好。
“小桦三十岁了,很快都要比我岁数大了。”卫井梧摸摸他乱糟糟的头发,摸摸他的脖颈和肩膀,“妈妈一直在看你,看你独自在北平求学,和乔小子打打闹闹,把人家后脖颈咬出了一圈疤,看你回到东北,进入军队,看你一步步走到少帅的位置上,看你和乔小子重逢,看你们相爱,看你送他离开,看你改旗易帜,看你继任大帅,看你和日本人周旋,看你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看你打胜仗打败仗,看你兜兜转转……”
“妈妈觉得你做的很好了,换做你爸爸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会更好。他教你的什么流氓的处世之道,仅作参考便可,你有自己的个性,不必为了迎合别人强行改变自己。中国这么大,不只有一个南京,这里容不下你,并非你有错。一支荷花碍眼,满塘荷花便是悦目。道不同,不相为谋。和那些人,何必屈心抑志、忍由攘垢,离开他们就是了。”
“乔宥我很喜欢,你爸与我常提起他,别看他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挺满意的。你们好好过,什么血脉香火,都是虚妄,世上时时刻刻都有家族消失,咱们家又有多特殊?总不能是缺了这一支地球就不转了。人活一世,重要的是生前,而非身后。你们若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地相守一生,有的是可以遗存世间的载体,何必非要孩子呢。往后倘若有人要拆散你两个,就这样说。万不能为了世俗偏见,丢了自己。”
闻桦郑重道:“儿子记下了。待百年之后,我二人合于一坟,再带他见母亲。”
“好啊。我盼着那一天了。不过山水还有相逢日,何必急于一朝夕。你们可千万慢悠悠地,别着急。”卫井梧摸摸他脸和肩颈,“好了,他来了。去找他吧。”她一指东方,道路随之岔开,荆棘与野草翻滚着躲避,铺开一条康庄大道,迎春花止步于此,紫薇花接任向前。
闻桦与她话别,踏上了去往夏天的路。
其实乔宥喜欢的是紫薇,但他分不清紫薇与海棠,于是在家里种的都是海棠,还以为那是很稀罕的品种,样子不同,又没香味,特立独行很有性格。后来闻桦搬进去,发觉了乔宥的错漏,却没有戳穿,而是悄悄换了带香味的西府海棠,它和紫薇都带着淡香,乔宥从此更加分辨不出来了。
闻桦开始走得很慢,时不时俯身摘一朵漂亮的紫薇花,或是在小溪里洗洗手。华北地区的冬小麦成熟了,金色的麦穗织成巨幅锦缎,随着风的晃动舒展,阳光晒出清香,饱满麦粒的味道遍布原野。天空澄澈,云气如丝,似是大画家信手勾勒的写意山水。四周仍然很静,但闻桦听到了山脚下有鹿鸣,林中有鹊飞。
他知道尽头是乔宥,也知道自己终将抵达,所以尽力记着路上的每一道风景,想要细与乔宥诉说他来时的路。
但是后来他又加快了速度,因为乔宥在等他。乱花渐欲迷人眼,可再好看都是过客。
路漫漫,尽头茫茫,他加快步伐,小跑,慢跑,匀速,加速,狂奔,到最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顾一切。
麦香和溪水齐声喊他:“你慢些,你等了他五年,也该他等等你了。”
闻桦的声音被撞破,零零散散扔在身后里:“我心甘情愿——”
鹿纵身跃入麦浪,鹊仰天腾离旧林。
他们都在说:“去远方。
闻桦判断不出这条路有多长,因此他将这段时间命名为“一瞬间” 。【1】
一瞬间的终点是一堵白色的墙。
这堵墙没有高度,没有宽度,没有厚度,没有实体,没有范围。它是横亘在过去与未来的节点,永远存在,永远模糊。
麦浪、山川、紫薇、小溪戛然而止,鹿横穿麦田,停在路坡旁,鹊降在鹿角上,敛起羽翼。
前方未知,但是恐惧不值得犹豫。
闻桦碰上那堵墙,笑了笑,径直穿过。
白墙内,许多时空被裁剪,碎片叠成一摞。闻桦走过空荡的教室,昏暗的巷子,落寞的城门,明亮的厅堂,硝烟遍布的战场,杯盏狼藉的小办公室,潮水迭迭的海滩,凌晨三点的楼梯,洒满余晖的水岸,蒸汽轰鸣的站台。他目送最后一班火车离去,然后又踏上自己的路,幽静的胡同,久违的客厅,阳光灼眼的檐下,海天一色的港口。
他迈出白墙,一眼便看见了乔宥。
“你醒了?”乔宥问。
“是啊。”
“那么我们走吧。”
四周灰蒙蒙的,没有具体的场景,或许是在一个庞大的正方体内部。边界旷远,有限中蕴含无限。
“去哪里?”
“我挑好了一个地方,但不能轻率地过去。我先探探底,如果还不错,再将你接过来。”
“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三年。不会超过三年。”
闻桦叹道:“我们又要分离三年。”
“走过这三年,往后风霜雨雪,山河湖海,都不能让咱们分开。”乔宥拉住他的手,“走啊。 ”
闻桦跟着他,走了七八步。
灰蒙内景忽然阴沉,似乎酝酿一场暴雨。镣铐碰撞的声音自缝隙钻入,由远及近,鬼魅痴痴狞笑,利爪呈烟雾状,却很锋利。
闻桦拽紧乔宥,刚要提醒他注意,黑暗铺天盖地,将他牢牢锁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脚上已安了镣铐。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声音尖细,大概是一个小鬼。
“带走带走。”
另一个声音苍老,是个老鬼。
闻桦等了片刻,未见有人拖走他,乔宥的声音却消失了,那么被拖走的就是乔宥了。
这个傻子,被带走也不知道呼救吗?闻桦在心里骂着,疯狂地砸着镣铐,砰砰几声钝响,不知谁吃痛喊了一声,又骂了一句,松开了禁锢。
“可不了得!快摁住他!”老鬼火急火燎地喊着。
那镣铐摸过来,闻桦迅即地躲过去,在慌乱中攀扯住了什么,于是猛力一撕,听声音仿佛是布帛。
果然是用的黑布。他暗想着,又加了一把力,洞口变得更大,外头灼眼的强光照射进来。明亮逼近,他受了鼓舞,愈发疯狂地撕扯着。
“压住他!”“摁住他!”“别再让他撕了!”
又有小鬼七手八脚地摁他的四肢。
“都别动!我自己来!”
这声音很熟悉,钻进他的神志,左右碰撞,将那些震荡出来的神经块复位,他渐渐地摸到清醒的所在。
黑布洞口里白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了一下,然后一个圆圈物什掉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空中晃。
闻桦定睛一瞧,银环吸收着光明和黑暗,所有束缚住他的羁绊黯然隐退。灰蒙空间瓦解,黑夜被黎明驱走,光斑融化,他凝聚瞳孔,视线锁定,清晰度提高。乔宥。
近在咫尺。
乔宥压着他手腕,领口处衣服被撕烂了,银链掉出来,戒指穿在上头晃荡。
“闻桦,闻桦?”乔宥加紧两分力,顿觉腕子酸痛难忍:“能听见我说话吗?”
闻桦迷茫地融进他视线,先是感受到肌肤各处火烧火燎的痛,然后感受到冰凉的地板。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清醒了。
“还难受吗?”
他幅度极小地摇摇头。
“那就是没事了。”乔宥松了一口气,放开闻桦,扶着他坐起来。
闻桦舌头一动,便觉血腥涌出,且有什么东西抵着。他略张张嘴,一根筷子掉了出来。
“怕你咬到舌头给你塞的筷子。”乔宥瞥见了地上啐出的血迹,蹙眉道,“还是晚了。”
“恭喜您,闻先生,最困难的路我们已经走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换血清毒素和后续的恢复工作了。”米勒咳了一声,小护士拿着针筒颤颤巍巍地凑上去,撸袖子找血管。
乔宥蹲坐着,这个高度正好能让闻桦靠上他肩膀。
“总算是……”
熬过来了。闻桦在心里继续说。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机会同时遭遇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呢?这一个月实在难忘。
乔宥低声道:“你疼昏了一夜,我真以为你要过去了。好在苍天仁慈,没叫你英年早逝。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闻将军,你该时来运转了。”
“我期盼的不多,只要有一点能转过来,我就心满意足了。”闻桦卧在他脖颈间,鼻息中萦绕的都是熟悉的气味,道,“我昏过去的时候,你一直没睡么?”
他舌尖咬肿了,说话不清不楚的,乔宥本来又是庆幸又是激动,现在生生地被他逗笑了,“没睡。”
闻桦无奈道:“我说话本来就费劲,你还笑。”
“不笑了不笑了。”乔宥抬手捂嘴。
他腕上有两道鲜明的红痕,又宽又深,在闻桦眼前一晃就被捉住了。
“手怎么了?”
“问你咯。”乔宥将手腕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看你给我砸的,床杆是铁的,我胳膊可是肉做的。你也真忍心。”
话音带着撒娇的意思,米勒老脸一红,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地方一分钟也多待不下去。
闻桦离开他肩膀,觑着他:“对不起啊,我做噩梦了。梦见有东西捆住我,我要砸开来着。”
“那我问你醒了没有,你还说嗯。难道梦里也能听见我说话?能回答?”
原来那一道白墙不仅是过去与未来的交界点,也是梦境与现实的隔离墙。闻桦穿墙而过,神志却仍不清醒,接收到的信息都是经过大脑歪曲歧化的。
“梦里梦外都是你,难免弄混。”闻桦右手抬不动,只好晃晃手心,“我给你讲讲梦里的故事,就饶了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不敢了。”
乔宥“哼”一声,将手腕放过去,闻桦轻轻地握住,两人对视笑起来。
米勒不由连连催促护士:“快些,快些!你难道看得下去?”
护士也瞧得满脸通红,动作竟比以往快了许多,不到半分钟就挂好了输血的点滴,收拾起满地狼藉,跟着米勒一溜烟下楼去了。
乔宥扶着闻桦坐到椅子上,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床单被套,准备让又是血又是汗还被折腾得皱皱巴巴的床面焕然一新。
“你那手包扎一下吧?”
“等你睡了,我去旁边让护士弄一下就好。”
“我刚醒,睡不着,你现在就去吧,这床不收拾也无碍,我可以坐椅子上或沙发上。”
乔宥利落地剥下床单:“得了,我还不知道你。”
他的手腕其实痛得要命,只能凭臂力粗略地铺个大概。闻桦见床单差不多平整了,忙道:“枕套给我弄吧,我右手能用。你先去包扎。”
乔宥把枕芯和枕套搁在桌子上,诚恳道:“量力而行。”
他似乎没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大摇大摆地就往外走,闻桦只得又提声叫住:“衣服,衣服换一下。”
乔宥恍然察觉,忙折回去换衬衫。
这衣服左右两侧均自领口某处向下绽裂,至腰腹位置停止,妙的是扣子一颗没坏,安稳地随着前襟垂下来,乔宥某些记忆一下子苏醒了。
“哎,闻少爷撕人衣裳的本事,真是愈发精进了。”
乔宥再回来时,闻桦已经装好了枕套,甚至自己都找准了位置,正靠着床头看笔记。这本是从前他寄给乔宥的,乔宥批注以后忘了还,耽搁许久,回国的时候才被带回来。
乔宥脸色不是很好,顺手关上门,径直躺床上去了。
“手腕弄好了?”
“嗯。”
“怎么脸色不好。”闻桦搁下笔记:“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事?”
“刚刚有个姑娘突然闯进来,对我们说,这是非法拘禁,要拿我们进巡捕房。我还以为是你哪个亲戚,刚刚过去一碰面,才知道是赵四小姐。”乔宥凉凉道,“你做什么梦倒是不必着急讲了,先与我将她的事说清楚。赵□□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少爷,好多情啊。”
闻桦第一次见他吃醋,心底隐隐有快感,忍着笑意道:“这三个人只有赵四确有交集,朱五和胡蝶只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大概是在老爹的生日宴或者什么别的场合上。说起赵四,你应该知道她姐姐赵二,多年前随她父亲锦湖将军到过东北。”
“我记得。记得,想嫁给你爹,但最后没成。噢,她没能嫁给老子,就让妹妹嫁儿子啊?”
“你怎么也满肚子酸水起来了。”闻桦心情大好,“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乔宥抬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什么轮流转。别扯开话题。”
“好好好。那时候她大哥是卖鸦片的商人,但现在,上海青帮一号人物,赵镛。她二妹与咱们同岁,现在是白崇禧将军的夫人,三妹比咱们小三岁,现在是李宗仁将军的夫人,她四妹……”
乔宥道:“比咱们小9岁,是闻桦将军的未婚夫人。”
“胡说。”闻桦义正言辞,“我早在21岁就和青梅竹马成婚了好不好?”
“21岁?你怎么能从送戒指开始算啊?”
“照你说,该从何时开始算?”
“1928年,我回来的时候。”
“不妥不妥。还不如从我住进你家开始算,结婚,之后同居,过日子。”
“什么结婚啊,你那时候就送了个戒指,拜堂都没拜过,谁跟你过日子?”
“那我补办一个,等我回国后?”
“行,去西南,我小姨夫家。还没带你见过家长呢。”乔宥细细地盘算两圈,忽然反应过来,“怎么绕到结婚上去了,我问你你们俩怎么回事。”
闻桦笑得难以自抑,半晌不能开口。
乔宥半撑起身子捏住他的脸:“你好好交代,不许再转移话题。”
闻桦堪堪止住笑容,点点头。
乔宥松开手指,看见手重捏出两道红印,下意识又有些后悔,轻轻刮了几下。
“我到上海之后,各方追杀确实很紧,白道的政府还能管管,□□的只能凭她哥保护。你想想,她哥给我提供庇护所,她姐险些做了我的小娘,她两个姐夫跟我算是同僚,她与蒋夫人交好,这样多方干涉着,肯定会熟悉一些。她的确比较关照我,也说出过类似喜欢的话,但我挑明了,心很小,除了你之外,住不下别的人。她很聪明,一说就懂,以后再没提过,大概死心了。她前些日子去华北参与罢课策划了,所以不知道你来,也不知道咱们离开上海了。看到我失踪,可能以为有人把我劫持了,这才冲过来。”
“噢。这样啊。”乔宥态度有所和缓,“你跟她,说过很多咱们的事?”
“没有,没经过你同意,不敢乱说。”
“但她一下子就认出我了。问我是不是乔宥。”
闻桦伸出食指拨开乔宥领子,前两颗纽扣都没扣,正好能看见戒指的半环。
“看见戒指了,我和她说过这个。”闻桦把领子摁回去,“以后把扣子系好。”
乔宥叛逆地解开第三颗扣子:“拜托,现在是我在生气,你怎么反客为主啊?”
闻桦望了眼四周,小声说:“反正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就便宜我吧。”
乔宥毫不客气地抬手又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