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未答摁下门铃。
昨日,她循着保镖的只言片语一路摸过来,本来心急如焚,担心闻桦遭遇不测,满脑子都是如何营救。可当她持枪冲入屋中,却见到一米八的军人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闻桦醒没醒,而闻桦迷迷糊糊地紧握住他的手,不言不语却将依赖体现得淋漓尽致,与平时冷淡决绝的形象判若两人。那个时候,她明白自己是多余的局外人。
乔宥很快出来,与她打过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同时问了她来历。全过程很礼貌,但再客气也藏不住他身上热烈嚣张的五个字——“闻桦是我的”。
她的气场被打乱了,当天只好打道回府。
回家后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终于明白时光与陪伴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们在同一条岁月长河中涉水而过,扶持,牵扯,让对方在十余年里辗转反侧。他们如同交织的藤蔓,沿着历史的框架向阳生长,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插入他们中间,即便她年轻,漂亮,腹有诗书气自华,身世背景强硬,照样比不过他们穿梭风雨时培养出的默契与情谊。
她彻底放弃对于闻桦的奢望,转而退居朋友的位置。
于是今日,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以及对乔宥的好奇,她摁下了拜访的门铃。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将她让进屋内,请她坐到沙发上,又倒了一杯热茶。
她趁喝茶的功夫四处打量,这座宅子装潢略旧,与大上海的风格差出十余年,但建筑结构都用的是世界上较为先进的方式,房型设计实用而且别致,乔宥挑这个地方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四周家具数量很少,根据磨损程度来看,是用过几年的二手货,但做工结实细腻,整体摆放恰当,彼此协调,让人一看便觉得惬意舒适。茶几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中间搁了个白瓷瓶,扎着西府海棠。晨光透过纱帘覆在花瓣上,暖香浅浅淡淡地钻进茶味里。
赵未答随手拿起小几上的书,说是为客人准备的,略翻翻就知道是闻桦喜欢的类型。
闻桦的描述竟一点不错,乔宥确实无微不至。赵未答暗叹一声,将书放回原位。
只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老太太已转回来了,领她上了楼。
二楼右手旁第一间是医护站,第二间就是卧室。门半敞着,屋里熹微铺陈,温暖明亮,如客厅一般飘着股茶香。闻桦坐在沙发上签文件,乔宥靠着窗子背人名。
赵未答敲敲门,两人同时抬头,闻桦未说话,乔宥先打了招呼:“赵小姐啊,进来坐。”
“叫我Vida好了。”赵未答笑着走入,坐到了客位上,“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乔宥拿起窗台上的茶壶斟了杯茶,递到赵未答手边:“我在背贯口,他在默古诗。”
“默完了。”闻桦搁笔,将纸张整理好,封入档案袋,“以后这么简单的诗别给我了。”
乔宥伸手拿过来:“急什么,以后有的是长难诗。”
赵未答早看出他们两个打哑谜糊弄人,也不明说,只暗暗捧着茶笑。
“时候差不多了。”闻桦从茶几抽屉里取出腕表,扔给乔宥,“午饭能回来吗?”
乔宥将腕表塞进兜里,放好人名单:“看情况吧,别等我了,你们俩先吃。”
赵未答莫名其妙地抬头,张嘴欲辩,哪里就“你们俩”了?
“我饿一会没什么。Vida你先吃。”闻桦察言观色,立刻站起来,“我送你出去。”
赵未答五味杂陈地抿住嘴,得,又被迫拆出来了。
乔宥未置他言,两个人一齐往楼下走。几分钟后闻桦复返,春风得意地扶着输液杆子,看来是有人陪着扎了针。
赵未答斟酌片刻:“你们……”
“怎么了?”
“他……”赵未答比划着乔宥离开的方向,“在吃醋?”
“是啊。”闻桦颇为愉快地说:“一连吃了两天,难得。”
“你是高兴了,我夹在中间,左右不当人。”
“过几天新鲜劲没了就不吃了。”闻桦随手拿起报纸,发现是看过而且不太喜欢的那份,便把它撕成八块,做了折纸的原料,“他心大得很,不记仇。”
乔宥驱车进了小城,七拐八绕找到一个僻静的咖啡馆。
这里与灯红酒绿的大上海距离很近,却毫无生气,道路尘土弥漫,街店都灰扑扑的,车辆稀少,来往行人寥落迟缓,往往都是面无表情,步履间写着“风霜”二字。街角有几个乞丐和衣睡觉,破碗空空,大咧咧地晒太阳。
他将车停在路边靠近转口的地方,方便又不惹眼。虽说城乡结合部是特务力量最薄弱的地方,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服务生见他来,娴熟地在门上挂起歇业的牌子:“乔先生,您约的人已经到了,就在二楼。”
“只是谈小事,帮我留意别让人上来就好,别影响你们正常营业。”
“店长吩咐过了,一切按最安全的来。而且这\'暂时歇业\'本来就是我们里头的一个暗号,大家知道有人在谈事,就不会乱闯了。这个馆子真正营业的时候也少,多半都是接头用的。”
“这样不会引疑心么?”
“疑心?谁的疑心?”服务生愣了愣,又恍然大悟,“您说官府啊?那是白担心了,这里鱼龙混杂的,他们懒得查。就算您今天在这里见一群共(不好意思躲一下)党,他们也不会来管的。”
“噢,”乔宥放缓了语气:“我以为他们查共(不好意思躲一下)党查得很严呢。”
“这里又抓不到共(不好意思躲一下)党要员,没有三瓜俩枣的赏金,谁还卖命啊?更别说我们帮主都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我们干什么一概不许他们插手。他们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才不会自断财路呢。”
“我说呢。”乔宥笑笑,上了楼。
二楼有四五张桌子,都空置着,宋胡安挑了张中心偏右的。
左尊右卑,他倒会给自己找位置。乔宥径直走过去,先把文件袋搁在桌上:“他说这些事情以后由你全权处理,不用再跑一趟送过来。”
宋胡安利落地起身与他握手,等他落座才又坐下:“无论别人怎么说,东北只认他一个大帅。有些事还是得听他的意思。”
桌上摆了茶,是宋胡安提前点好的。乔宥暗暗诧异,他与宋胡安共事时间很短,多半都通过朱雀和闻桦间接沟通,而宋胡安竟然记得他爱喝茶不喝咖啡,果然是八面玲珑、事无巨细,也难怪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你刚到的时候来找我,我问你想清楚没有,你没说话。现在又过了三天,是不是能给我个答案了?”
“您给我的信,我看懂了。事情的大概,想必您也知道了。”宋胡安换了口气,缓缓说,“大帅吸(坚决抵制!!)毒,与我有关,是南京的命令。”
乔宥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闻桦与他谈起宋胡安时,他一下就动了疑心。
人做事的动机从来没有“单纯”一说,像宋胡安这样的政治天才,一向注重动用最少的智慧和资源做最多的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叛逆、搞破坏”。既然无关党争和私欲,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听从南京指挥,从各个方面瓦解东北军,消除蒋独裁统治的不稳定因素。
再继续深究,东北军毕竟只是一支军队,名义上还是归属南京管辖的,南京若让它去打仗,它无论乐不乐意都必须听从命令。相比之下,闻桦才是不稳定因素的根源所在,他就很喜欢秉持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原则,做南京政府不愿意让他做的事。有这么个不听话的下属握着二十多万兵,不亚于在□□枕头底下垫了个炸弹。
到这里,宋胡安行事动机和最终目标都很明显了。削弱东北军实力,剪除闻桦羽翼。
乔宥再联想闻桦所遭遇的困境,一个是“不抵抗”政策,这个并非他人所能左右,即便有影响,负主要责任的依旧是闻桦;另一个就是海(hi)洛因。闻桦自从被人骗着染上吗啡后,警惕度大大提高,轻易不吃药,若说还有人想凭借信任骗住他,又能凭借信任骗住他,只有宋胡安。
乔宥写的那封信,“胡安”即是不安,“闻桦要见你”指明是他对闻桦做的手脚东窗事发了,落款是画了删除的“广”,意指当年乔宥修改他履历的事,是对他忘恩负义、加害闻桦的变相质问。
虽然语焉不详,但宋胡安立刻明白乔宥是让他负荆请罪。没有注明时间期限,就是越快越好。宋胡安本就心里发虚,当下更不敢耽搁,寻了个由头就出来了。
这事说解决也好解决,认错挨罚,及时改正。宋胡安只需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全力补救,并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确保以后不再内耗东北军和闻桦,乔宥就算他翻了篇。
关键怎么和南京政府交代呢?
三天里宋胡安辗转反侧地一直在想,现在他有了答案。
“当年南京往东北派了很多密探,可是要么淹没于下层,要么进入上层后被少帅找借口剔除。至一次北伐结束时,真正能起作用的只有我一个。皇姑屯事变后,少帅继任大帅,诸事缠身,无暇顾及卧底,南京便趁机新派许多人,让我安插进东北军各个方面,我只安排了四个,其余的找借口推掉了。但这四个也没有待很久,等大帅适应后,腾出手又很快把他们抽走了。为这事,他明里暗里警告过我几次,我便不敢再动手脚了。至中原大战前,东北军上层除我之外没有南京的人。”
“中原大战结束后没几天,忽然又开始增派卧底,我怕引大帅不满,没有同意,他们转而要求我在东北账务上做手脚。那个时候我协助朱雀管理热河,握着一方财政大权,做点漏洞没人会发现,更何况朱雀本来就经常挪用公款,有几千万对不上账目是常有的事,我遂以他的名义划走军费寄给中央。我原以为这是支持南方军政建设,便转了许多次,可一年前我才发现,钱都进了上司的钱包,分文未入国库。我委婉询问钱的去向,得到的回复要么含混模糊,要么强词夺理,翻来覆去不过十一个字,忠于党国首先要忠于长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此后他们再要钱,我也就不给了。”
“你的上司是谁?”
“复兴社特务处处长,程机。”
乔宥觉得耳熟,细细回溯后,想起谷裕曾在只言片语里提起过他:“我知道了,你继续说。”
“除了安插眼线,转移军费,我还收到过针对高级将领的命令。大致方针是能收买的收买,能腐化的腐化,无动于衷的用钱砸,用官位诱,忠心耿耿的排挤削权,挤到下层。我没有执行过,但是……”宋胡安脑中灵光一现,浑浑噩噩两年的直觉骤然惊醒,“高级将领确实有所调整,不过离开的大多是旧派顽固分子,且只身离开,没有带走一兵一卒,被腐化的很快也遭撤职查办,整个高层实现和平清污。还有许多新派将军是在这两年里被提拔起来的,他们的履历都有一个共同点——先降后升。这样说来,这些命令确实有人在运作。可是效果适得其反,演变为了对大帅有利而对南京不利的局势。”
给奉系新旧派换血是闻桦自少帅起就有的想法,南京的策反活动正好为他提供了一把刀。只是这把刀委实危险,用好了因势利导,铲除异己,用不好就是祸起萧墙,自断股肱。幸而宋胡安保持中立,没有下场,否则成败胜负未可知也。
无论如何,借刀杀人这一招使得漂亮。乔宥心里得意洋洋,恨不得揪着宋胡安耳朵说:才反应过来啊?我家少爷那能是任人欺负的主吗?
他面上很平静,因此宋胡安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理活动,依然沉浸于自己的忏悔录中:“中央是天子脚下,大家都不敢造次,但在大帅鞭长莫及的地方,只要稍加引导,就能乱成一锅粥。以我所在的热河举例,朱雀不通政务,底下人又都擅长阿谀奉承,浑水摸鱼,使得热河的治理非常糟糕,不仅仅是军事、行政、经济,甚至包括文化和社会风俗。我有心整顿片区,重振发展,但程机不许。他们在高层混不进人,却能在中底层收买大批流氓分子。我若推行什么政策,立时就有官吏纠结起来反对,还会跟朱雀打小报告,给我穿小鞋。我举步维艰,耽搁三年,慢慢心灰意冷,遂向大帅申请调离热河,往吉林省任职。”
“军政上的打压削权自东北改旗易帜始,贯穿全程;对于大帅个人的围追堵截却是1930年突然展开的。当时,南京送与我药剂,说是能治烟瘾,让我交给大帅,并盯着他使用。那时我觉得不对,悄悄送到医院化验,可是药太新了,没有结果。我不敢贸然行事,就先推荐给了朱雀。初期药效确实不错,我放了心,没有再送出去检验。后来上头接二连三地急电催促,我来不及再多观察,就将药推荐给了大帅。等到后来,朱雀产生严重上瘾的症状,我才发现这东西有副作用,想阻止大帅继续使用……已经晚了。”
“南京的心思,大帅比我看得更明白。发现药不对劲后,他没有质问我,没有任何反应,沉默地吞下去了,给南京留足了颜面,也给东北留足了退路。我曾也相信旁人恭维,以为自己无论能力还是境界都不低于大帅,如今再看,跳梁小丑罢了。”
“我本怀抱一腔热血进入东北,可惜所托非人,最开始就选错了路,以至错到如今。国家处于危难之际,我不但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将军为成我爱国志向,助我入军中,我却恩将仇报,反毁了东北基业。”
“我愧对将军,但凭将军发落。若要走,我立刻电讯北京,辞去一切职务下野,今后再不踏足政界;若要留,我彻底同南京划清界限,不听他们调遣,只向大帅尽忠。”
坦白即站队,认错即投诚。宋胡安将一切摊到明面上,把最终决定权毫无保留地给了乔宥。看起来像是赌徒一无所有的赌注,实则是他最后一张底牌,更是王牌。
水到渠成,该乔宥表态了。
“多年前你为救国而走,又为救国而回,如今我对你仍旧是这两个字,救国。作为下属你要对闻桦忠心,作为人,中国人,你更要对国家,对民族,对百姓忠心。”
宋胡安一阵愧赧。
乔宥继续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在官场上很吃得开。你怎么在旧派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就怎么在南京占据一席之地。你之所以一直吃亏,就是因为你把他们当作了朋友、上司、自己人。那么当你把他们看作敌人,你将不再有任何掣肘。”
人天生有一种攻坚克难的冲动。一旦有什么东西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翻山越岭也要摆平他。原始社会中对于生存安全的绝对追求延续至今,仍旧是人类潜在的本能。
“我的意思你都明白。闻桦出国后,东北诸事悉交于你,该管的不该管的都该安排起来。我想,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乔宥语气平静,却让宋胡安窥见了风雨欲来。
他定定神,说:“我会全力以赴。”
时间紧张,宋胡安要赶回北京处理满地狼藉,乔宥也要开车到驻扎地与任溉作首次会面,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功夫闲话。两人简单拟出大致方向,宋胡安说回京后立刻起草具体的工作计划并寄与乔宥审查,乔宥表示寄不寄、写不写均可,但最终审查权仍存在,且属于闻桦,即宋胡安的直属上司变为了闻桦。宋胡安无异议。
结束会谈时正好十点半,他们直截了当地告别,旋即踏上各自的路。
任溉的两个师驻扎在交界地偏后方的濂山中,乔宥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绕进去。
“调过来也好,手足相残到底不舒服。”任溉铺开地图,“前几天我申请到北边去抗日,还没有回音。命令要是能下来,我立刻带着六十一师走,一秒钟也不多耽搁。”
乔宥放下饭碗,将筷子居中对正地摆好:“到底为什么把你调走啊?”
“说是作战部署调整,其实是我给同情共(不好意思躲一下)党的求情被处分了,怕我跟他们打出感情来,夜里两点半给我下的命令,连夜迁出战区。蛮好笑的,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又是降级又是换位置,还特地把你放回来跟我制衡着。当然,对你没有恶意,六十师本来就是你的,你只是拿回托管的东西。”
乔宥笑笑,表示没有将他的话处理出歧义。
“要这样说的话,你去北边的希望很渺茫。”
任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的确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东北被日军占领后,共产党迅速组织起义勇军,在敌后游走抗争。有共产党的地方就不会有亲共或涉嫌亲共的人,这是国民政府一贯秉持的宗旨。
“管他怎样呢,反正‘剿共’我是肯定不干的。”任溉用铅笔在崭新的地图上勾出几个山头,“六十军分散驻扎在这一片。这里,是指挥部;这里,是一师;这里,是新军,他们挺有个性,自己挑的,有点偏僻,但细究起来,真是挺刁钻的;还有些别的军队混编进来,我打乱安排进这三部分了,还行,不打架。”
乔宥粗浅分析一遍,直起身用肩膀撞了撞任溉:“你照顾得挺全面的。谢谢啊兄弟。”
“哎,可别。谷裕都跟我说了,跟你做兄弟,受苦的份。”任溉卷起地图,“你吃完饭了?那咱们出发吧。多年未见你老部下,不会涕泗横流吧?”
“那也未必,我这个人一向重情重义……”乔宥戛然而止,谷裕说受苦,说的是哪件事?
“是啊。”任溉靠着门框,挑眉道:“就是你和少帅的事啊。”
窗外绿植千篇一律地向后滑行,乔宥坐立难安,既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他和闻桦的关系知者甚少,天上地下也就四五个人。看任溉的意思,仿佛从谷裕那里探知了不少内情。谷裕是怎么说的?说了多少?他应该义正言辞地否认还是开诚布公地承认?任溉对他们的看法会因此产生怎样的变化?
“不是我八卦。”任溉手扶方向盘,目光却搁到了中央后视镜上,隔着反射观察他的表情,“你和闻桦,真是那种关系?”
“哪种?”
“啧,明知故问。汉哀帝和董贤啊。”
“不完全一样,但……确实差不多。”
“还真是断袖啊?我以为他逗我呢。”任溉吹了声口哨,“你俩看着都不像是缺姑娘喜欢的人,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