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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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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言,贪图美色。”

“没想到少帅这么男女通吃。那你呢?也是被他贪图美色?”

“算是吧。”乔宥后脖颈烫起来,他抬手摁住悄然蔓延的绯色,在心底恶趣味地补了一句,他馋我身子。

“他送过你一枚戒指?”

乔宥瞬间警惕起来。戒指是他和闻桦的头号秘密,谷裕怎么连这个都说?

“嗯,送我转运的,一直戴到现在,好像也没有多好运,可能是本身就太衰了。”乔宥渐觉话题走势危险,半揶揄半警告地说:“还说你不八卦啊?把我家底翻了个底朝天了。”

任溉欲言又止地抿抿嘴。

乔宥恍惚觉得这神情熟悉,仿佛不止一个人做过。赵未答,谷裕……甚至是闻质。

往后的一段路程两人无话,直到连拐了几个弯,任溉才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你听说过藏獒死士吗?”

“小时候听我外婆讲过,类似死士与藏獒的结合体。獒者一生只认定一个人,为他上天入地,赴汤蹈火,主人在,他不能轻易死去,就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也要转回来,主人离世,他便会立时自刎,不多活一刻。虽然偏激,但也有可敬之处。”

任溉的表情意味不明:“愿闻其详。”

“从一而终,是封建社会巩固秩序的一把绳索而已,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都是稳定等级便于约束管理罢了。依我看,选择跟随谁、跟随多久,应该是理智的而非机械的,盲目地追随错误方向且拒不更正的,不是坚定,而是愚昧。但他的矢志不渝值得敬意,如果出于真情实感,没有逼迫,完全凭靠自己的意志能做到此等程度,人何愁无出头之日,民族何愁无振兴之年,国家何愁无富强之期。”

人对自己的期许都藏在认可、崇拜的事物中,想要知道他的目的地在何方,只需观察他眺望的方向。

任溉道:“所以,你想做理智的獒者?”

不错的名字。乔宥心里暗想,要是把这个外号跟闻桦说了,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反应。

任溉照谷裕教的方法捕捉到了乔宥微妙的表情变化,视线向右下晃动半秒,嘴角刻意固定,左边眉毛小跳。嗯,他想起闻桦了。

任溉惆怅地将目光挪到正前方,透过高低起伏的丘陵向谷裕传递信号。

兄弟,我现在懂了你的痛苦。

乔宥先入师部,与处长们打过招呼,着重认识了外编进六十师的几位军官,为将来的共事打下和谐基础。他还没有拿到正式上任师长的命令,但任溉已经将实权让归,他坐上了六十师有实无名的第一把交椅。

纪待混得风生水起,现居副参谋长,代表原生部队,参谋长佟居上沉稳冷静,有谋士之风,代表着外编部队。两人不分正副,是乔宥的左右军师。

跟师部上下捋通关系后,他们去了一师和新军的驻扎地点。所到之处无不是欢声雷动,泪洒当场,毕竟一别数年,殊途同归,怎能不感慨万分。乔宥仍是特地与外编部队作了接触,逐个认人,好在早就背过一遍人名,现在记起来并不困难。

一切将将安排妥当,是晚上七点半。他猜闻桦还没吃饭,便有些心急,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匆匆地上路往回赶。

任溉不解:“吃个饭能耽误多久。”

乔宥利落地说:“他还饿着呢,我吃不下。”

说罢,扬长而去。

乔宥到家时九点半,一楼的灯半熄,老太太靠在沙发上,就着台灯不明不暗的光看报纸。

“姑。”乔宥回身关门,将公文包随手放在门柜里,“闻桦吃了吗?”

“没呢。你俩都是倔小子,下午劝他吃,就是不肯,非等你回来。”臧姑姑折起报纸,拄着沙发扶手要站起来,“我去给你俩把饭热上。”

“您坐着。”乔宥取出宋胡安捎给他的几封信,递给老太太,“姨夫的信让人带给我了,您看看。那饭我去热就行。”

小郑将信从西北带到北京,宋胡安又从北京带到上海,最后由乔宥带给了老太太。抵万金的家书辗转数千里,从兄长的笔下抽出,稳妥地落在妹妹手上。

老太太调亮了台灯,珍重地捧着放大镜字字细读,钢笔痕迹力透纸背,有着烽火流三年的国度中最令人安心的触感。

乔宥热好饭,小心翼翼地捧上楼。卧室的门虚掩着,缝里投出暖黄的光,细小的尘埃在光的底部蹦跃。

“闻桦。”乔宥轻轻地推门,见闻桦斜躺在床上翻笔记,问道,“有没有吃点东西垫一垫?”

闻桦愁眉苦脸:“没力气吃。”

仿佛赌气他回来晚了,但这股气又寻不到缘由,只好虚无缥缈地在空中悬着。

乔宥拉过床边的小桌板,将两菜一汤按标准的等边三角形摆好:“我喂你怎么样?”

闻桦撑起身子,对着稳定的三角结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我真有点后悔让你去德国。”

“没想到谷裕跟他说了这么多,个嘴上没把门的。再见着他我一定好好唠唠他。”乔宥心有余悸,下意识隔着衬衣摁了摁银环。

闻桦不动声色地问:“他也知道戒指?”

别的乔宥都说了,唯有戒指是特地省略的。闻桦和谷裕似乎都不喜欢对方出现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从前懵懵懂懂只觉得两个人并不融洽,但任溉说“跟你做兄弟只有吃苦的份”后,他恍然悟出一道灵光——三人行,必有一人多余焉。为了让两条路岔开,他有意减少交集,避免产生冲突。但闻桦太了解他了,再微小的肢体语言都逃不过“在意”二字,那种带着强烈防备性的动作直接将目标指向了戒指。

乔宥低头搅汤,挑走花椒和香菜:“嗯。”

“说什么了么?”

“他刚要说,让我给封回去了。”乔宥舀了三分之二勺的汤,喂给闻桦,“然后又是那种表情。”

闻桦悄悄松了口气。

“你家送戒指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特殊含义啊,感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就我蒙在鼓里。”

“订婚不算是特殊含义吗?”

“你当时还骗我说是转运用的,这么离谱的慌你也扯得出来。”

“噢,难道你没信?”闻桦偏头避开鱼肉,“有点油,吃不下。”

“好。”乔宥调转筷子,自己吃了:“没办法,那会的确太倒霉了,信不信已经由不得我了。”

“芹菜。”

乔宥于是夹了两筷子芹菜:“但说悬也悬,后头日子顺当不少。兴许真有用。”

“所以我也不算全然扯谎。”闻桦含含糊糊地嚼着菜,“那宋胡安呢,你和他怎样说的?”

“宋胡安……”乔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回来时想了一路如何跟闻桦解释,但最终也没有琢磨出最合适的方案。

说到底他当初做的不地道,没有征求闻桦的意见,自作主张引狼入室,又缺乏约束,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往好听说是好心办坏事,往难听说就是利用少帅信任,胳膊肘朝外拐。

闻桦当然向着他,他如何解释,闻桦就如何相信,因为无条件的支持与尊重。但他呢,也能轻描淡写地掠过这件事吗?

“先吃饭吧。”乔宥低头,又舀了勺汤:“吃完饭我们好好谈。”

两个人在沉默中结束晚饭,乔宥送下残羹冷炙,闻桦收拾了小桌板,顺便铺好床。

这一晚夜色澄净,旷达明澈,所有难言之隐都将被月光谅解,所有辗转反侧都将退回树林深处消弭无形。

乔宥回手关门:“药。”

茶几上摆着个长条盒子,分了三格,每格底部写着药品简称和数量,闻桦按着说明准备出七粒胶囊:“你过来看看。”

乔宥仔仔细细地对过一遍:“嗯,吃吧。”

闻桦将各色药物倒进嘴中,灌着水全咽下去了。

乔宥剥了个橘子,自己尝了一瓣,剩下的都递到他手里:“甜的。”

“边吃边谈?还是先吃再谈?”

“你随意。”

“你不吃?”

乔宥严肃地摇头。

“那我也不吃。”闻桦放下橘子,自己也正襟危坐,“想从哪里开始?”

“追本溯源,就从故事的最初开始。”

“1922年5月,直奉战争中奉系溃败,我带着他执行掩护撤退的任务,那个时候他是混成第六旅的,还在为部队解散而伤心。仗打完后,他离开东北,加入方效的军队。”

“1925年,他加入国民党,同年广州政府成立。1927年北伐开始,他受命北上,潜伏入奉系内部,成为卧底,预备里应外合,推进统一。”

乔宥按着时间线梳理着,脑中灵光闪过,骤然发现十数年未曾起疑的细节。

宋胡安递了两份不同的履历,第一份给闻桦,着重体现政府机关工作,第二份给乔宥,着重体现他与南京政府的关系和军事能力。这两份不同的文件递得很有水准,第一份让宋胡安得到了进入高层的机会,第二份让宋胡安真正进入了高层。假使文件顺序调换,或者乔宥根本就没有代替闻桦面试,结果都会大相径庭。这样的设计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必须是十分了解闻桦、乔宥和他们之间关系的人。那会是谁呢?

“他毕竟是从我手下出去的人,又的确有想法有能力,我便以整合旧派力量为条件,将他放了进来。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南京这层关系的厉害。”

“往后的许多麻烦,都是由此而始。我即便不是罪魁祸首,也无异于帮凶。而今拼尽浑身解数,只可挽回一二,五年里我亏欠太多,必定要用一生来还。”

乔宥说得缓慢而笃定,但他不敢直视闻桦的眼睛,愧疚藏在字句背面,一笔一画都是自责。

他本是最坦率简明的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如今却也这样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

闻桦侧目凝望,望见他眉目郁郁,望见他掩饰失落,便觉心底一揪一揪地疼。

“你我从未计较过亏盈得失,也不屑于比量情分的轻重。有无亏欠,亏欠多少,都是情谊中细枝末节的小事。你说要用一生来还,自然令我安心,可承诺若是出于歉疚,那么践行得再好也失去了诚意。我想与你朝暮余生,便无法容忍重山横亘。往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与我谈谈解决方法,咱们就将这件事彻底放在昨天,好么?”

乔宥讶然转头,猝不及防而又意料之中地与闻桦的视线碰在一起。

“好。”

两人坐谈少时,窗外夜色愈沉,渐渐连风都迷糊了。

“十二点。”闻桦摘下手表,板板正正地搁在床头柜上,“多用了一个小时,姑姑明天查电费,恐怕要骂几句了。”

乔宥躺着,心满意足地拍拍被子:“那就说,我明天早些回来,提前一个小时熄灯。”

闻桦打了个哈欠:“她也要信呢。”

最后的台灯敛光睡去,万籁俱寂,只剩安稳。闻桦猫进被子,与乔宥近在咫尺,他难以适应席卷的黑暗,却能望进乔宥眼睛里盛的一泓月光。

乔宥依然清醒,舍不得将神志交予梦境。

人们宁愿晚睡不愿早起,是因为夜晚是忙碌结束的时刻,跟睡眠夺取的每分每秒都是自由的,而早起要面对的是倚叠如山的麻烦,是无处遁逃的现实。

“宋胡安,的确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若非早年情谊,今日胜负之数或未易量。”乔宥叹道,“他二十岁的时候单纯得像张白纸,觉得打仗能救国就来参军,队伍一解散就觉得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可谓满腔热血,横冲直撞。如今也是浑身世故的政治家了,精打细算,权衡利弊。手里要是没他的把柄,他只怕来也不来。”

如果宋胡安真的愧疚难当,乔宥落地后他即刻就会负荆请罪,而非乔宥点名道姓要他过来后才动身,更不会在初次面谈时犹豫不决,躲躲闪闪。他不在乎往年情谊,硝烟战火里恩情与怨恨一样,厘清未必能保全性命,忘却也未必走向死亡,现实利益前,都是芝麻般的小事。放之五湖四海,置于千秋万代,亦不过如此:世道艰难所以人心凉薄,人心愈凉薄世道愈艰难。太平盛世造就的不仅是繁荣发达的物质文明,更是恩怨分明的清朗人间。

他不重情,重利,而人有贪欲,就会有被挟持的可能。宋胡安想留在东北,掌权东北,乔宥捏住了他的命脉,才有了和他平等博弈的底牌。

宋胡安口口声声说愿辞职下野,此生再不入政界,可他所作所为都是在争取执掌东北的权力。说场面话哄人开心是成熟政客的必备能力,乔宥并不觉得虚伪,也清楚在这样的环境里双方都是各退一步成全彼此的面子,可他看着记忆里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觉得茫然若失。

“有说人心如纸,世事风霜,不堪为信,又言人心如铁,千年沧海,一念不变。”闻桦的声音很低,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兜兜转转许多年,纵然几经波折,至少他的初心尚存,还肯站在国民一方,还肯为了多年前的共事和提拔情谊为你所驱。世间万物本来就是变化的,你们发展的轨迹趋同或是平行时,你们并肩前进,如果两条线相交后渐行渐远,那么缘分至此,其实无需多言,不过挥手告别,各自奔赴而已。变的是世事,不变的是真心。”

乔宥偏头,于是四目相对。

“你会变吗?”

“你说呢。”

乔宥很肯定地说:“不会。”

“嗯,不会。”

“那还好。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至少还有一个人和我同频共振。”

他们渐渐都很困了。

乔宥含含糊糊地说:“晚安。”

闻桦在他掌心画了个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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