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我分配的任务和原先信里说的一样,潜伏,获取情报,策反。所以,我现在要开始工作了,”乔宥歪头看走回餐桌的闻桦,“请你和我汇报汇报,今天都做了什么。”
“报告领导,今天做的最重要的事是——给领导拿醋。”闻桦把醋瓶子递给他,坐下又吃面,“我同他们讲好了,回驻地后立刻在军内调查抗日意愿,有热情高的,先往前线送,一旦遭遇便衣队,当即改换门庭,上山蛰伏,等时机成熟向北突围,能送回去几个是几个。至于留下来的,挑精明强干者做特种军事训练,其余人的主要工作就是满山搜罗你们的人,请回来做思想动员工作。有折损有俘获,再做点表面功夫粉饰太平,能呈现个过得去的局面。”
乔宥思索片刻,叹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热衷抗日者优先消耗,天赋异禀、身强力壮者着重培养,普通人推进日常任务——闻桦的所作所为是可以凭强词夺理解释为成“因人而异各尽所长地剿匪”,但这能否被接受取决于对方愿不愿意被当做傻子糊弄。此时□□忙于围剿中央苏区,无暇顾及他的小动作,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去了。一旦围剿压力减轻,蒋缓过神,势必要重拿重放,以通共和玩忽职守、欺上瞒下之罪狠狠治他。
即便蒋一辈子视而不见,突围的极高损耗率也迟早将东北军拖垮。红军这些年持续向东北战场输送兵力,许多时候光是逃出铁桶包围圈就要折掉一半人马,更有甚者根本冲不出去,孤军落合围,最后因元气大伤而不得不退回起点。东北军不会比他们幸运。
闻桦面色不变:“□□看不惯可以兴师问罪,那时自有一番道理。他不会让我等太久,所以我无须作长久之计。”
他已备了后手,乔宥便不再聒噪,转而谈起家事:“Vida后天要来。”
“上个月不是回北平准备申美留学的材料了吗?突然跑到武汉做什么?”
“电话里说不太清楚,大意是她家里人催结婚催得好急,又要她和那个绥远主席的儿子见面,百般劝她先洞房花烛后攻读学位,她听得不耐烦,就打算溜之大吉了。”
“手续到底是办下来没有?”
“没说,估计不太顺当。否则她就一路出国了,还会躲咱们这里?”乔宥若有所思,“傅方酬家里势力也不小,即便跟省主席碰上未必会吃亏,vida都要八面楚歌了,他怎么一点行动都不采取。”
闻桦碗里的面已所剩无几:“她不想结婚,傅方酬纵是有底气也不敢乱用。而且他俩都倾向细水长流,不愿草率将就。”
“如要我说,她家里没必要如此紧张。”乔宥待闻桦吃完,收起他的碗,“左右有傅方酬在,结婚只是早晚的事,何必闹得这般火急火燎?”
闻桦摁下他:“我来洗。”随后拿着两个碗进了厨房,“正是有了傅方酬,怕夜长梦多,才死命地催她。绥远主席的少爷只是个幌子,想利用他把俩人赶快撮合成。”
犹豫不决者必失良机。现在赵未答还有选择的余地,来日家族利益压下来,她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提线木偶般由着别人安排。她姐姐们都是被这样锁进了裙带关系,最怕她也步了后尘。
乔宥道:“她爱自由,脾气又倔,霸王硬上弓对她不好使。”
“自己的坎只能自己过,谁都不能介入别人的因果。”闻桦干净利落地刷了碗,又将尚未清理的锅搁在水龙头下,“对待婚姻谨慎一些没什么不好,她想把两个人和这段关系都看清楚,就给她些时间吧。”
与此同时的北平正下着独属于七月的暴雨。这场雨声势浩大,仿佛十一千米以上的高空挤满了机关枪,密密麻麻的枪口瞄准着地面,将水滴如子弹般射出膛。雨夹杂着疾风,把夏季的暑热冲得七零八落,在温度上给了人们秋天早降的错觉。
赵未答靠在窗边发呆,脚底下是匆忙收拾起的行李,半张着嘴巴不知是错愕还是迷茫。她没开灯,屋里黑漆漆的,隐隐透着黏重潮湿的寒意。
雷声由远及近地滚过来,快碾至她头顶时终于炸响。她难以自抑地心惊肉跳,第一次对“被吞噬”的恐惧产生了害怕。
楼梯为她播报熟悉的脚步声,她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开了门。
傅方酬将伞晾在楼道里,扶着杂物柜换下了踢踏过雨水和泥水的鞋。
“回来了。”她迎他进屋,“雨好大,路上还顺利吗?”
或许是降温的缘故,他脸色略微发白:“还好。”
桌子上备好了可乐姜汤,她接过他脱掉的外套:“票买来了?”
他沉默不答,喝了口姜汤后突然很郑重地拉住她,要她坐下。
她不明所以,惴惴地坐到他身边。
傅方酬紧紧抓着她的手,视线微垂:“我没有买票,也不想让你折腾回武汉。这样东躲西藏把你的生活都打乱了,我们得结束这个局面。”
赵未答手指下意识收紧,指甲深深刻入掌心:“哪种结束?”
“你已经很勇敢了,但现在我们要更勇敢。”傅方酬定定地望住她,“在既定的人生道路里逃来逃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要跳出去,自己开创一条路。”
他的目光坚定而充满期冀,赵未答不知不觉地因之而心跳加速:“你的意思是不等他们的同意,现在就出国?”
“没错。我们明天去买船票,你先去美国,缺什么材料我给你补办,没钱我给你打,少东西我给你寄,就算他们断供,你也要把经济学硕士学位拿到手。你安置妥当后,我立刻参军,去前线打日本人。等我风风光光地做了大将军,你成了学术泰斗,我们就结婚。”
“你别把目标定得那么遥远,什么大将军、学术泰斗……那咱们最早结婚也得在七十岁了。”赵未答想了想,“不如这样——等你积功做到少将,而我在学术上小有成就,能挣几个钱撑起片天,咱们就结婚。”
傅方酬笑着点头,又打趣她:“你学经济就是为了挣钱?”
赵未答叹道:“以后抗日要用着钱的地方多了,得早做打算。”
两人静默半晌,傅方酬悠悠道:“这两个目标好像也挺遥远的。积功做到少将……即便你哥哥一路捷径也用了七年。”
赵未答瞪圆眼睛,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肩膀一下:“宥哥那是走对了好时候。你有本事也十九岁单挑万凭、二十五岁孤军南下?你二十五岁好像还在挂着闲职全国乱跑吧。”
“一提起咱这大舅哥你就炸了毛了。果然是胳膊肘不向着我这个外人拐。”傅方酬端起桌上的姜汤,煞有介事地吹了吹,“我还是物理意义上暖暖我这颗冰凉的心吧。”
三日后乔宥闻桦收到赵未答出国的消息。
“啊,就这样出国了?”乔宥手握电话筒,大脑还在卡顿状态,“虽然说效率至上,可这也太迅速了。”
“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咱们是赶不上了。”闻桦慢条斯理地剥橘子,“有没有觉得他俩走的路似曾相识。”
“傅方酬是哪里留学回来的?”
“英国。”
“还好,不是完全相似。”乔宥咬住闻桦喂到嘴边的橘子,风水轮流转,现在需要别人撕掉橘络的人是他了,“难怪你以前都不吃呢,橘络实在有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