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桓在天刚微亮时就醒了。
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胡茬凌乱,眼下泛着青黑。剃刀刮过下颌时,他想起依萍曾说过喜欢他刮干净胡子的样子。
“该面对如萍了。”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客厅时,书桓已经穿戴整齐。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茶几上——那里摊开着《花》的海报,依萍的侧颜剪影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恍惚间,他仿佛听见黑胶唱片旋转的沙沙声,依萍的歌声从记忆深处流淌而出:
“我曾是带刺的刺猬,冷眼看世间欢喜,直到你捧着真心,敲开我心门……”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书桓伸手想触碰海报上的剪影,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余光瞥见了沙发缝隙里露出的丝绒盒子一角。
那枚戒指泛着微光,宝石切割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依萍在大上海唱歌时,舞台灯光落在她蓝色旗袍上的样子。
书桓用指腹摩挲着指环内侧那个小小的“你”字——那是他最后的怯懦与最深的告白。
购买时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那是初春,他从南京过完年回来的第三天。
寒风中的南京路,珠宝店的橱窗在雨中泛着温暖的光。
他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在看见这枚戒指的瞬间如遭雷击——那抹闪耀太像依萍的眼睛,像她倔强时眼中闪烁的泪光。
“先生要刻字吗?”店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钢笔悬在纸上许久,最终只落下一个“你”字。
不是“我爱你”,不是“永远”,仅仅是最简单直白的“你”。是他们爱情最初的模样——就像他对依萍的感情,纯粹得容不下任何修饰,却又复杂得让他不敢直面。
此刻阳光正好,书桓忽然明白,原来早在那时,他的心就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只是他太擅长用责任编织借口,用愧疚掩饰真心。
窗外传来卖报童的吆喝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书桓深吸一口气,将戒指郑重地放回口袋。
今天,他必须结束这场漫长的自欺欺人。
外滩的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水汽扑面而来,书桓忙碌了一天的采访,看着江面上来往的渡轮。远处传来汽笛的呜咽,却盖不住耳边挥之不去的旋律——依萍的歌声像一缕游丝,缠绕在他的呼吸间。
“书桓!”
一声呼唤刺破迷雾。书桓转身,看见新来的实习记者小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里挥舞的《申报》在风中猎猎作响。
“快看今天的娱乐版!陆依萍的唱片破纪录了!”小李兴奋得鼻尖冒汗,“主编说要派个记者专访,我主动请缨了......”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困惑地打量着书桓苍白的脸色,“你......没事吧?”
书桓机械地接过报纸。黑白照片上,依萍的白衬衫在录音棚的灯光下近乎透明,她微蹙着眉调整麦克风的角度,散落的发丝在颊边勾出柔和的弧度。
这个画面如此熟悉——那年冬天在她的小公寓里,他也曾这样看着她为《烟雨蒙蒙》重新谱曲,煤油灯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纸上。
“从大上海歌女蜕变成华明唱片当家花旦......”小李还在复述主编的选题思路,但那些字句在书桓耳中已经扭曲成尖锐的噪音。
蜕变。这个词像一根刺扎进心里。依萍破茧成蝶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陆家的客厅里喝着雪姨泡的咖啡?在报社加班到深夜只为逃避选择?
大钟敲响五下,沉闷的钟声惊醒了恍惚中的书桓。他这才发现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四道月牙形的红痕。
自从杜飞辞职去安徽、尓豪因陆家被停职后,报社的担子越来越重,日子像凝固的沥青般粘稠沉重。
“我还有事。”书桓将报纸塞回给小李,转身时衣服下摆划出急促的弧线。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如萍。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脑海,像一块浸透水的海绵沉甸甸压在胸口。他想起病榻前她熬红的双眼,想起教堂里她虔诚的侧脸,想起她总在他最狼狈时递来的那块手帕。
可是这些温暖的碎片拼凑起来,为什么就是拼不出一颗完整跳动的心?